陆追一见戴了帷帽的阮香浮进门,连忙侧身避开。    而阮香浮仗着有檐下薄绢遮掩,偷眼去瞧陆追脸上的神情,只见他今日穿一身素色直裰和蟹壳青儒衫,料子洗得有些旧了,却只衬得他面色苍白如月、形容疏离孤清,行动间自有一番如兰如竹之态,任是恶他如阮香浮者,亦不禁为这人的连番遭遇微微一叹。    如此品貌,也实在很难责怪有女人前赴后继地栽在他身上。    可惜她们只见他生得俊美、性子温柔,却不知陆公子郎心似铁,温润如玉的外表之下,藏着一副捂不热的狼心狗肺。    前世严家流放三千里,罪魁祸首不正是被严琢视为挚友的陆追么?    反观陆追搞倒了严侍郎,不过半年就从刑部去了锦衣卫,未逾而立便成了北镇抚司的镇抚使,升官速度之快令朝野侧目,也令当初笑话那位太傅千金的京城闺秀,暗恨怎么偏是她慧眼识珠,个个悔不当初。    言归正题。    “拂雪”的老板姓宋,是个吹拉弹唱无一不精通的妙人。    铺子里并未招人,无论是端茶倒水,还是修整乐器,都是宋老板一人包揽了所有活计,更难得是他生意惨淡也依然逢人就笑,显然对于亲自经营这间乐器铺子乐在其中。    阮香浮与他向来熟稔,一应用具都是送来这儿修整打理的,宋老板手艺好,收费亦不算高昂,只是不知为何这铺子门庭冷落,整日里见不着几个人。    ——哦,陆追可不能算人。    阮香浮兀自记着未来的陆大人对自己下手狠辣,因此对着面前的书生也无甚好感,幸而陆追虽然狠毒,却不是什么贪花好色的性子,甚至还很有些君子之风,连多看阮香浮一眼都不曾。    是啊,他若是贪恋皮相,又怎会舍得下那样的狠手?    阮香浮帷帽之下的红唇轻轻扯了扯,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只觉得触之如羊脂,尚带少女的丰润鲜妍,比起日后病重时的玉消香减,不知强上多少倍。    哎,她生得这样美,真是有些不舍得死……所以无论剩下多少时日,她都不能叫旁的人破坏了!    阮香浮在一旁的酸枝圈椅上坐了,给自己倒了茶,又去分神留意陆追的动静。    只听他问:“掌柜的,敢问这玉箫几日能修好?”    宋老板没有纠正称呼,答道:“快则三日,慢则半月。公子放心,我既接下这单,必然是要料理妥当的。”    “有劳了。”陆追阖了阖眼,面色沉凝。    在店内挑了一只陶埙,又用木盒谨慎地装好了,陆追这才给了钱走了。    阮香浮候在一旁喝了半盏茶,等陆追不见了人影,就悄悄地问宋老板:“小宋啊,刚刚那个书生买了什么,还特意用木盒装了?”    “叫宋老板。”    记录好这笔买卖的宋老板从柜台里抬起头 ,一张看了就叫人亲近的脸,略有短须,无法用俊俏形容,却足以说是端正精神;白衣褐裳,右腕带了一串雪禅菩提子念珠,处处细致整洁。    他是二十出头,还是三十好几?    总之这位宋老板白皙的面皮非常具有欺骗性,而他看上去又仿佛是个极爱笑的人,轻易就能叫人卸下防备。    他从后头取来阮香浮送修的琵琶,一双保养得比女人还要精心的手慢慢抚过琴身,叹息道:“谁这么狠,舍得砸它?”    除了阮香浮本人,还能有谁?    事隔多年,阮香浮早已后悔,当下脸色微红,老实道:“宋老板!”    “唔,我知道了!”宋老板点头,一边看一边说:“陶埙一只,收铜板二十枚。”    阮香浮回想了一下陆追怀里叫她瞅了一眼的木盒:“这怕是你铺子的最便宜的,也不知道包得那样好是去送谁。”    陆姨身子不见好,陆追却还有心思拨琴弄弦的,果然是个狗东西!    她啧了一声,十分不赞同。    “你今日真是格外聒噪。”宋老板对于陆追之事不予置评,“又不是花你的钱,管他做甚。”    哎,她哪里知道,他这里最贵的可不是什么埙或者乐器。    也只有她巴巴地把这儿真当了寻常铺子,将他看作了小工,使唤他修这修那的,还挑剔得很,焉知上一个胆敢这样做的人,坟头的草怕是得有七八寸了。    这样想着,宋老板竟觉得阮香浮也有几分可怜可爱,望向她的目光越发慈和了。    阮香浮却不同意宋老板的说法,指不定,还花的就是她的钱哩!    ——心软,还是心太软!    阮姑娘痛心疾首,但若真要给她机会,却着实是没有什么杀人偿命的狠劲。    一来如今的陆追,尚不是今后在梦中折磨她的那一个;二来阮香浮虽比寻常人多了一些记忆,但仍然不是动辄要人性命的性子。    她不禁问:“小宋啊,你说要是你得知有人可能对你不利,可眼下他并没有错处,你当如何?”    宋老板手里正紧了琵琶上的一根弦,不需要任何考虑就说:“弄了再说呗。”    阮香浮托腮讶然:“弄了?”    宋老板嘿笑一声,露出右颊一个不太明显的酒窝,并不解释。    阮香浮以为是市井意义上的“弄了”,仍说:“你的良心呢小宋,我以为你是修禅的。”    ——他看上去仿佛是位居士。    宋老板答道:“早八百年前就喂狗了。”    阮香浮颇为忧愁,靠在椅子上幽幽叹气:“可我的还没有喂狗啊。”    宋老板闻言瞥了她一眼,咧了咧嘴,却没有笑出声。    “那你就暂且诱他、欺他、哄他——”他慢悠悠地干着手里的活,语气也慢悠悠的,“若是这样他仍有一丝害你之心,你就当之前的良心都已喂给了他,这时再让你做些什么,或是你想要做些什么,还不是手到擒来的嘛。”    阮香浮眨了眨眼,仿佛有豁然开朗之感,当即挺直了腰杆儿,一叠声赞他:“妙呀,妙极了,我是今日才发觉,你竟是个深藏不露的!”    宋老板似有深意,扬眉道:“也是经验所得。”    阮香浮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盈盈望着他:“你懂的这样多,真不知道往日里是做什么的。”    宋老板笑而不语。    阮香浮亦不深究,一双水灵灵的秋水明眸,滴溜溜的也不知想什么。    虽说陆追不过也是别人手里的一把刀,可他上辈子追究害了她一场,她既下不了狠手,却也无法就这样放过他。    所以,若是陆追自己撞上来,她稍稍收拾一下他,也算不得什么吧?    “阮姑娘,你看这样修可使得。”宋老板不知何时已停下手头的活计,出声提醒阮香浮。    阮香浮暂时忘了宋老板露出的马脚。    其实他究竟是这里的老板,还是别的什么身份,与她的干系并不大,她又何必追根究底。    她连忙从对方接过那柄四弦琵琶,紫檀质地的凤颈上一层包浆似的油光,显然价值不菲、保养得当,只是原本琴头上雕刻的凤尾磕掉了一小块,如白玉有瑕,实为憾事。    幸而宋老板有一双巧手,先用特殊的胶将断裂处粘合了,再辅以金箔、清漆等物,历时多日,才将那条裂缝细细填补了,反有了一份更为灵动的特殊美感。    阮香浮心生欢喜,掀了帘子不错眼地端详那道金线:“小宋呀,真不知没有了你,往后我该如何过日子。”    宋老板同样对自己的作品十分满意,因见了阮香浮尤其喜爱,当下也不禁露出笑容。    他用绢布擦了擦手,叮嘱说:“若是下次再弄坏了它,可就是回天乏术了。”    “知道啦!”阮香浮眼底闪过一丝黯然,却又很快消失不见。    方才的某一时刻,她不由地想起了记忆中那名翩翩少年郎,而那场梦境实在太过漫长,使得她不知何时早已遗忘了严琢的模样,只记得他为人善良,性子温柔,恰恰是怀春少女心中描绘的如意郎君。    若要说她如何倾心于他,那就有些贻笑大方了。    且他虽是个好人,却不是个良人。    ——可这世上又哪来那么多的良人呢?    阮香浮轻轻抚摸了琴身,又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碎发,心中绮思尽去。    结了钱与宋老板告别,此时丝萦也刚好买到了阮香浮昨日念叨的芙蓉饼回来,见了她就说:“姑娘,我怎么仿佛见到了陆公子。”    阮香浮动作一顿,刻意收敛着自己下意识去看的目光,问丝萦:“哪儿呢?”    “就在前头的玉兰树下,手里还拿着一个木匣子。”丝萦细声说,“陆公子芝兰玉树,正配那望春花哩!”    阮香浮但笑不语,一时计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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