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命了,怕是碰上闹事儿的正主了…… 心念百转千回,阮香浮面上却越发的柔弱无依。 她显然十分清楚自己如何能够最大限度地利用她的美貌,从而悄无声息引发旁人心底的怜惜,当下轻垂螓首,露出一截白皙优美的玉颈,长睫低敛,轻轻一颤,似是含羞。 宋老板却是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声音里也透出了点儿似笑非笑的意味:“你若非要报答,就将我的名字记住吧。” 哎呀,这阮姑娘一开始装腔作势,就把他罕见的一丝柔情给搅合没了,似乎她本人并未发觉自个儿从头到脚哪怕一根头发丝儿,都能被他挑出破绽,竟是在做戏的祖宗面前做戏。 偏偏他并不觉得受到了冒犯,反而打心眼里愉悦得很。 这种情绪实在令人新奇。 他轻轻扬了扬唇角,仿佛是自然而然地抬手,取下了阮香浮鬓边一片尚未飘落的菩提叶。 阮香浮的神情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她一直“小宋”、“小宋”地叫,其实也是记不得他的名字,甚至也忘了最初踏进那家铺子的原由。 仅仅是为了她心爱的四弦琵琶么? 她记不得了,也不想记得了。 或许曾经有过十分重要的事要她去完成,只是到头来她所坚信的,不过是旁人编造的一则谎言。 当下心头一冷,面上却更红,那丝强憋出来的赧意也真实了许多,只是眼里到底带出了寒意,与她佯装的柔弱不甚匹配,幸好此时她正低着头,叫人看不真切。 不过转瞬之间,阮香浮再次酝酿好了情绪,再抬起脸时,已全然是少女的娇羞。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捏着手指,问:“那你总得告诉我……” 出乎意料,宋老板没有为难她。 唇角的弧度再次加深了一分,一个浅浅的酒窝在他颊边转瞬即逝。 “记住了,我叫宋语。”他说,“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语’。” - 微雨亭外,严琢面色焦灼。 几株密密的垂柳与假山顽石,将亭内亭外隔出了两个世界。 缩在月洞门后,遥遥望着那片朝思暮想的身影,少年一时欢喜,一时忧愁,脚下徘徊踱步,竟是始终举步不前。 他的身旁立着一名俏丽婢女,穿着水红色绣花绫袄儿,青缎掐牙比甲,乌油头发,巴掌小脸,一双眼儿水汪汪、俏生生的,含着点儿哀愁的情意。 若有一般人见了,十有八九是要将她当做哪家的小姐,只因她不仅生得好,穿戴也比一般的小家碧玉强上不少,肌肤也是柔柔细细的,一看就是不常干活儿。 不过此时她一步一趋地跟在严琢后头,他转圈子、她也跟着转圈子,脚下白绫裙飘飘拽拽的,没有半点不耐烦,又是端茶递水、掏巾擦汗的,眼里心里都只看得下严琢一个人,身份就有些昭然若揭了。 严琢思来想去,回头对那小婢说:“笙儿,你莫要跟着我了,不如替我去看看你家姑娘处可有要紧的,也好与我说。” 叫“笙儿”的轻咬了一下小小的嘴儿,嘴角微向下弯了弯:“就怕姑娘不愿见我。” “那也是本该的!”严琢想也不想地回她。 他一口一个“你家姑娘”,又毫不掩饰地显露出对于旁人的挂念,令这“笙儿”眼中哀怨更甚。 “笙儿”悄悄抬起睫毛,快速地看了一眼严琢的侧颜,见他一双眼睛痴痴望着那处亭子,且躲躲闪闪地不敢叫那人发觉,当下已是柔肠百结。 她垂下眼,细声细气道:“若单单只是我,姑娘就是打我、骂我,我也没有一句怨言的,可事情过去了这么久了,姑娘仍旧对公子你不管不问的,桃笙实在心中难平。” 一听桃笙这样说,严琢回转目光,焦灼的面色舒缓了几分,胸中溢出了满满柔情。 他低下头去看她,声音也缓和了下去:“我知你心意,可说到底是我严琢对不起她,叫她伤了心,她又是那样玉碎瓦全的性子,只能要你多担待些了。”因见桃笙仿佛还有些委屈,便拉起她的手说:“好笙儿,你且帮我一回吧,再不同阮姑娘说上几句话,我这颗心都要给自己揉碎了。” 说完抬手按着心口,蹙眉殷切地盯着桃笙瞧,一双多情的桃花眼含着秋水春花,像是把什么极重要的事情托付给她那般。 桃笙抬了抬眼,被严琢这样面对面看着,眸中不由地流露出些许羞意,悄悄别过脸,却是没舍得挣开他,轻叹一声道:“冤家,谁让我偏偏遇上了你。” 语气亲昵,眉眼含情。 严琢顿时喜笑颜开,一张唇红齿白的俊脸更添颜色,实在不愧于探花郎的美名。 可他却不知,桃笙嘴里虽应了他,心里则谋划着如何搅合坏了他的事儿,最好叫眼高于顶的阮香浮彻底断了对严琢的念想,也好让她去严家太太处交差。 于是敛了敛神情,抿了抿鬓发,这才抬脚往亭子里去。 微雨亭内。 姜彦彤好不容易止住了泪,面上还带着掩不住的哀戚,一张莹白如玉的脸儿越发不染纤尘。 顾容兮平素与她不算十分投契,今日却不免觉得姜彦彤可怜,又见她虽是脸色发白、摇摇欲坠,但并没有再次两眼一番晕了过去,心中着实有些佩服她。 于是亲手沏茶递与姜彦彤:“彤姐姐可好些了?” 姜彦彤惨笑一声,接了茶还未喝,回道:“有什么好与不好的呢,兄长尸骨未寒,贼人逍遥法外,我竟一刻不敢再闭眼的。” 顾容兮继续分茶的手一顿,只好说:“五城兵马司已是遣了差人过来,想是很快就该水落石出的。”又转向阮香浮,“阮姑娘,请喝茶。” “有劳。”阮香浮朝她微微一笑,低头呷了一口茶。 她这笑容缓解了顾容兮些许紧绷的情绪,不禁也回以了一笑,气氛有所缓和。 姜彦彤却不太瞧得起阮香浮。 只因她自负书香门第,又是一个目下无尘的性子,认为所谓的“大家”之流仍然脱离不了一个妓子的“妓”字,技艺再出众不过还是以色事人,就连另一位名动天下的柔清大家,都不得她另眼相待的,更何况这一位? 但姜彦彬刚刚遇害,姜彦彤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计较与一青楼女子同座,是不是有损于她姜大姑娘的身份,只是到底有些不渝,碍于顾容兮身后的英国公府,暂时按捺下去,自觉已是隐忍。 当下微微皱眉,端起的茶盏并不沾唇,悄悄放回案几上。 阮香浮将这位姜姑娘的举动看在眼里,唇角略微勾了勾,径自喝茶。 丝萦侍立在阮香浮身后,低头掩住了眼底的不忿。 虽然姜姑娘是名门千金,可丝萦并不认为自家姑娘就差对方哪儿了,值当她这样瞧不起人。 可这便是这破烂的世道,最瞧不起女人的,往往仍旧是女人,幸好姑娘如今豁达多了,并不很在意旁人的看法,否则定是要钻牛角尖去的。 过了一会儿,只听姜彦彤又问:“我昏迷了半晌,容妹妹可知我的丫鬟清绮哪去了?” “仿佛是被官差带走问话了。”顾容兮古怪地瞧了姜彦彤一眼,有些拿不准是不是该接着说下去,动了动唇,还是没能忍住,“多亏了那位陆公子传话过来,我才知道彤姐姐遇上了难处。” 她说得隐晦,但姜彦彤苍白的脸上还是不免闪过一丝绯红。 如她们这般的大家闺秀,哪个出门不是带上丫鬟婆子一群的,即使莺园文会有些特殊,也不至于清绮出了事,姜彦彤身边就没有了人。 可顾容兮哪里知道,姜彦彤极为爱惜陆追之才,又知他眼下身份尴尬,为了今日与陆追相会,自然是早早支开了旁的人,只留了贴身伺候的清绮守着,这才惹来了之后的祸事。 想也知道,今日过后,姜彦彤与陆追之事是瞒不住了。 姜彦彤心中欢喜,却也忧愁。 但姜彦彬才死不久,她自认对其兄感情颇深,并未有太多的心思儿女情长,便淡淡地“嗯”了一声,不继续说话,只待家中派人来接,再做打算。 顾容兮仅剩的怜惜被姜彦彤依然故我的态度给弄冷了,心里也乱糟糟的,很有些惴惴不安,只好低头煮水烹茶,以静其心。 至于阮香浮,听了一耳朵陆追的风流韵事,唇边溢出一抹讽笑,并未搭话。 果然还是那个汲汲钻营的陆追,果然他还是要娶这个未来的太傅之女,只是她还没有想到,那日他为何偏偏提醒了叫他早些回转,莫非是今日之事与他有关? 陆追这人是从不会浪费口舌的。 阮香浮细细一想,假若当时不是碰上了郑国公府的人前来,怕是她要走得再早些,自然既不会被阻在院子里,也不会恰好听了他与姜彦彤之事。 可偌大的莺园文会,偏偏是她这个与宋语有所关联的人提前回了去,断案的官爷会如何想呢? 阮香浮从来不吝啬于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陆追的用意,因此当下心头隐隐泛着寒意。 一时间,微雨亭中安安静静的,倒与莺园此前的嘈杂大相径庭。 直到桃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 显而易见,顾家的仆从是不会随意放着面生的女子打搅了自家小姐的,可问她身份,或是因何而来,这女子又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顾容兮的丫鬟有些不耐烦,桃笙偏还羞答答地说:“我是……严公子身边的人。” 说来桃笙心里也苦。 要说她是严琢的丫鬟吧,严琢却只把她仍旧当做阮香浮的人;要说她是严琢的房里人吧,严琢又没有再碰她的身子。 就是百忙中抽空见了她一回的严家太太,也没有给她定下名份月例的。 那丫鬟上下打量桃笙一眼,尤其在她头上盘起的小髻上多停留了一息,不软不硬地道:“你找错地方了,我家公子今日未曾到。” ——就是公子在这,也没有因严公子就随意让见一个也不知是通房还是姨娘的礼。 桃笙眼神闪烁,只得递了个荷包过去,小声说:“好叫姐姐知道,我是来寻那位阮小姐的。” 她心中瞧不起阮香浮,言语上便没有留意,口称“小姐”而非“姑娘”。 前朝时,“小姐”乃贱者之称,为大家闺秀所忌,到了本朝虽有些泥腿子出身的人家开始混用为女性敬称,有些底蕴的却都是不认的。 桃笙听不出阮香浮方才那一曲如何惊人,亦不知对方如今地位不同,仍将其当作了那个被自己骗得团团转的妓子,自然嘴里带了些出来。 况且她不递荷包还好,递了之后那丫鬟顿时眼含轻蔑,讥讽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张口闭口叫姐姐?再说了,阮姑娘是我家姑娘亲自请来的贵客,哪容得你放肆!” 桃笙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手里的荷包递也不是、收也不是,竟是站在原地讷讷无语。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一道恍若天籁的声音,问:“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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