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光手一抖,新沏的茶水泼在了手上。
王芙赶忙上前来擦,慕容光突然大怒,将茶盅狠狠摔在地上。
“呯”的一声,茶盅被摔得粉碎。即位以来,国主虽容色清冷,但自制力极强,罕有这样急怒的时刻。王芙吓得噗通跪倒在地,磕头不已。
“滚!滚出去!”慕容光低喝道,苍白的脸上涌起不正常的潮红,胸口上下起伏。王芙连忙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慕容光是个天生的演员,很会依据场景展现所需要的情绪。大多数时候他的情绪是伪装的,大多数时候他也是冷淡的,颇符合孤家寡人的帝王之风。只有在两个人面前,他才会无所顾忌的表露真实的情绪:一个是余玥,另一个就是胡平安。
胡平安却岿然不动。等慕容光面上的潮红退下,方起身施礼,徐徐开口:“陛下息怒,微臣想先问一个问题。”
慕容光狠狠盯着他。
胡平安毫不退缩:“陛下是否认为,几年前晋国的入侵,责任全在温雪夫人?”
温雪夫人是一个禁忌话题,是慕容光走不出的阴影。自己的地位是靠母亲委身仇敌换来的——这个认知是扎在慕容光心头的利刺,稍一触碰就献血淋漓。无论慕容光与胡平安走得多么近,无论慕容光多么礼贤下士,国主始终是国主,胡平安一直很注意不要碰到这根刺。
但是今天,他却在不合时宜的时候觐见,不同寻常的莽撞,坚持把这根刺扒拉了出来。此刻,他完全不顾及国主的情绪,继续直言:“请陛下恕臣直言。当年晋国来犯,实在与娘娘无任何干系。燕国盛产玉石、铁矿。那玉石便罢了,铁矿却是制作兵器必须,各国都极其眼热。早年碍着有铁澜江为天堑,无法硬抢,各国纷纷遣使示好,要以重金购买铁矿。但历朝燕皇都对铁矿管制极其严格,绝无商议余地。”
这些慕容光在年幼时也听父皇提过一二。胡平安旧事重提,他只冷哼了一声。
胡平安又施了一礼,表示感谢国主聆听:“本来,铁澜江水流湍急,江面宽广,晋国若是攻打,唯有上游沛州一段江面狭窄,勉强可以渡江。然而晋国多山地,水师薄弱,而燕水师之强,天下无可匹敌。因此,多年来晋国都拿燕国无可奈何。谁知五年前,晋国出了一个惊世奇人。”
慕容光脸色还是难看。
胡平安看了他一眼:“陛下在晋国想必也有耳闻。此人名为海泓子,据说出身是个道士,因为上知天文,下识地理,能占星卜卦,竟一路升为国师。就是他,推算出燕国会遭遇百年不遇的奇寒,封冻的铁澜江自然不再是天堑。有了从陆地上攻入燕国的可能,太武帝才会提出要以所谓的公主交换温雪夫人一说。如此奇耻大辱,先皇焉能同意,所以晋国得到了进攻燕国的理由。”
“是吗?”慕容光咬牙,眼中泛出泪光:“当日,燕国的皇帝和皇后都自尽了,她为什么不殉国?”
“陛下!”胡平安正色道:“屈辱地活着,比死难千百倍!陛下可知,娘娘是先皇千方百计留下的,先皇携先皇后西去,却不准娘娘死啊!”
“你说什么?”
胡平安眼中带了一丝怜悯:“陛下有所不知,当晋军踏过铁澜江后,燕国已无险可守。先皇曾修书一封,派人密送太武帝。太武帝看信后哈哈大笑道,现在肯献上温雪夫人?晚了!寡人要到俪昇宫亲自接她!把人看好,少一根汗毛,寡人要慕容氏全族陪葬。后面的话粗陋不堪,陛下不听也罢。但是陛下您要明白,先皇并不是宁要夫人,不要江山的。”
慕容光的左手不知不觉伸入了右边衣袖中。
“先皇下了极其严厉的命令,将夫人瞒得死死的,否则以夫人的心性,必会自尽。先皇已经作好了殉国的准备,但又怕慕容氏真的被赶尽杀绝,所以想尽办法留住了娘娘性命。陛下,太武帝没有指派晋人担任燕国国主,而是从燕国的六位皇子中,挑出您来,难道,这不是娘娘的牺牲换来的吗?陛下,这不是屈辱,这是娘娘在和您一起,为燕国而战!娘娘在晋国,被封为瑾妃,忍常人不能忍之痛,行常人不能行之事!这三年间,海泓子下狱,虢矢奇被贬,晋太子失宠……”胡平安的声音带上了哽咽:“瑾妃娘娘被称为祸国妖妃,多少晋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可是在微臣心中,她是大燕国第一巾帼英雄!”
慕容光沉默不语,右手腕却早已鲜血淋漓。
“陛下,燕国经过几年的韬光养晦,国力正在恢复,可是,要与晋国抗争,还远远不够!娘娘殚精竭虑,孤军奋战至今,就是在为燕国争取强盛的时间。如今她身染重病,燕国不该施以援手吗?”
慕容光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像一根木头一样呆呆地伫立了半天。终于,他的眼珠动了动,长长吁出一口气来。
“说吧,要怎么帮。”他不动声色地将左手在背后擦了擦。
胡平安似乎非常为难。刚刚提到慕容光最忌讳的温雪夫人时,他慷慨陈词,毫不顾虑触犯君威,因为他知道慕容光听完他的话自会平息怒火。而现在,对接下来要说的话,他毫无把握,没有一丝一毫的把握。
但他今天就是为这个来的。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已盘桓了数月,眼下瑾妃病重,不知撑得了多久,情势紧急,他必须说服慕容光。
“胡爱卿,”慕容光已迅速平稳了心绪,面部肌肉不再僵硬。调整情绪的速度之快,令胡平安惊叹。
“胡爱卿,你说得对,母亲确是巾帼英雄,孤一直误解,怪她不肯殉国,原来是父皇留下了她。如果没有她在晋国周旋,燕国绝不会如此安宁,更别提强国雪耻!如今她重病在身,孤该如何做?悬赏征集神医国手?”
胡平安忽然跪下,呯呯磕头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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