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花嫂住我家隔壁,我家厨房正好对着他家的后门,她的丈夫跟我父亲的年龄相仿,因为眼睛向来不好使,所以大家都叫她虾子,身高一米七几的大汉,只是显得有些瘦,他的母亲跟我奶奶是很好的朋友,冬天的时候,我奶奶在家里烧着火,她一来坐,便是晚上八九点回去睡觉,从前没有电视,冬天的消遣都是在火炉旁边,也是这样,我听见了许多村里村外,还有打仗的时候的很多故事。

奶奶家的火炉就设在灶台边,对面就是灶台,一口架大锅,过年做豆腐的时候就会用来煮大锅的豆汁用去包豆腐,一口小锅,煮完米饭换锅炒菜,没有烟囱,房顶的暗褐色瓦片因为炊烟的熏烤越发黑嘘嘘的,两片用来取光的亮瓦也结了厚厚一层黑灰,厨房的光就专靠灶台左边墙面的窗户,其实就是露着两块砖没有安装,前面大娘家的猫生了小猫,被夹老鼠的夹子夹坏了腿,奶奶便一直喂养,那猫就经常躺在窗台上,安静的想一坨黑影。

无数个夜晚,奶奶家的木门咯吱一声响,郑奶奶就来了了,穿着藏青色的袄子,双手抱在胸前,一股脑坐在靠里面的位置上,那是奶奶用旧衣服包起来的座位,坐上去软乎乎的。郑奶奶瘦瘦的,长脸,爬满了像蚯蚓一样的皱纹,薄嘴唇,梳着发髻,可能因为瘦,她那皮包骨头的手臂和腿显得特别长,看起来瘦小但干净利索,我有时候想,她年轻的时候也许也是长腿的美女。

冷风吹着塑料盖着的窗户,门外静悄悄的,火炉里的光一闪一闪,美丽极了,奶奶为了节约电就把那个形同虚设的电灯关了,材火烟味就弥漫了整个屋子。

从前打仗的时候呀,听说村西的吴奶奶家的祖先吧,有一个漂亮姑娘,见日本兵来了就吓得趴在床底下,日本兵见长得漂亮,也舍不得杀,硬是要拉出来,结果左拉拉拉不出来,左拉拉不出来,后来就一气之下开了枪,那个肚子打的翻出来,吓死人了,

郑奶奶双手抱在胸前靠近火堆边,操着一口方言讲着。

那时候的人呀,哪里想到会有如今的生活哟,现在才是天天过年呀,天天吃肉,日本兵见了漂亮姑娘就要抓走的,我妈妈说,有些姑娘吓得在自己家粪便池里抓大把的粪便往自己脸上涂,或者把家里的烟灰涂的满脸都是,来堤防日本人尼,人家见她臭都不敢靠近的。

我奶奶拿着火钳子又加了一根木材,慢慢的说来。

那好吓人呀,大家为什么不躲起来。我本来坐在靠门口的,硬是要换位置靠着灶台里面坐,后面是墙,前面是灶台,左边是奶奶,右边是郑大娘,我觉得这样会比较有安全感。

日本人打不进来的,他们一来我们就往那山上跑,以前大脑山,后山全部都是密密麻麻的林子,人钻都钻不进去,我们熟,钻的进去,日本人钻进去就出不来了,打了好久不好打就走了。

以前逃难的时候,大家都躲进番薯洞(农村用来保存番薯的地方,在地下或者山璧上打洞进去,旁边长满了树枝,所以比较隐蔽,里面冬暖夏凉,储存番薯还有其他的瓜类比较好),听说洞里躲了一洞的人,有小孩哭,那人的母亲就直接拉在屁股下坐断气尼。

我似乎能感觉到那种紧迫,那种危险,那种恐惧,大家在黑乎乎的洞穴,外面都是日本兵的枪声,喊叫声,这个时候如果有小孩哭出声来,大家铁定是没了。

外面都是星星,明天要天晴呀。

大概晚上八九点的时候,郑奶奶就就说要回去睡觉了,便开门去了,奶奶跟着起来。跟她寒暄几句,关了门就开灯,安排我洗脸洗脚,准备钻被窝。

哎,烤火不暖呀,只能暖身前,不能暖背,还是床上好,全身暖和。

这是冬天烤火之后奶奶讲的最多的话,她老讲自己小时候喜欢帮家里抓鱼,因为没有吃的,很小很小就天寒腊月的打湿鞋袜去弄鱼,现在落的一身病,怕冷,到处疼。说我们是吃一碗饭长大的人,不知人间疾苦。

郑奶奶带着孙子住,很早的时候就跟老伴分住了,彼此互不相管,那个年代是没有离婚这种说法的,估计连结婚证是什么都不晓得吧,不清楚是因为什么原因,大概是因为性格不合。直到后来他老伴忽而在深夜去世了,她死去活来的哭了好几天,后来便更加勤奋的干起农活来。

他的大儿子因为夏天天旱,在水田里看抽水机灌溉农田,不小心触电死了,大媳妇去拉丈夫也一起没了,大儿子的媳妇生了两个儿子,大孙子被在外面打工的二儿子带去养着,小孙子一直跟着郑奶奶。三儿子就是冬花嫂的丈夫,唯一盼着能相靠的儿子,最小的是女儿,我记事起,她的女人早就嫁人了,生了一儿一女,偶尔来看郑奶奶,从来不过夜。

冬天的太阳从后山升起,穿过山顶长的最高的一片松树林就温暖了整个村落。奶奶大早起来烧了火就切三四个红薯和着米煮红薯粥,记忆中我都是在床上听着奶奶切番薯的声音长大的。

太阳晒在郑奶奶丈夫从前住的老房子最早,奶奶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番薯粥,手掌心还塞一小杯萝卜干就出去晒太阳了。郑奶奶蹲着,我奶奶搬个凳子坐着,对门的柏爷爷直接坐在门口的石凳上,我和郑奶奶的孙子就在平地上,你追我赶,奶奶时不时来几句:吃个饭不安宁,不要跑,都泼了,全泼地上了。郑奶奶看急了就直接跑过来,一把抓住孙子的手,拉过去太阳底下。

后来,太阳里,屋檐下,每个人一碗红薯粥冒着热气的场景一直是我脑海里温暖安宁的回忆。那是一整个冬天最美的时光,弥漫着冬日无法割舍的温情。

郑奶奶跟孙子的日子是清苦的,他们也没有能力种田,每当稻子收获的时候,他们就在人家收好的稻田里捡遗漏的稻子,一天两天的,也能捡的两箩筐的稻子,也算是补贴了。春天是不用吃家里菜的时候,山上的竹笋,蕨菜,存起来都能都能吃很久很久,我奶奶至今还是喜欢去山上拔竹笋,装成罐头,各家都送,那也是我最喜欢的菜品,外面虽有,永远比不上奶奶的手艺。

我经常跟着郑奶奶,他孙子,我奶奶一起早上就拿着麻布袋出门,中午回家,天气好起来的时候,我们回来就坐在清凉的堂屋里,清理这些食物,奶奶养的鸡崽子就在那竹笋堆里,不停的扒小虫子吃,

有时候也听见村里那些粗壮的大叔们,屋前屋后的骂人的,那应该就是人们常说的骂街吧,谁家的老黄牛把谁家的玉米林子全部踩了,把谁家的秧苗吃了,把谁家的麦子糟蹋了或者是谁家的狗把谁家的鸡崽子给吃了,谁家菜地的辣椒茄子被人摘了,那人就背着锄头村前,村后谩骂一番,语言当然是不入耳的,但就算知道是谁家弄的,他们也不直接找上门去理论,估计是没有人承认,大多就是在谁家的屋前屋后多骂两圈,祖宗十八代都骂上一遍,过几日便好了。

有时候奶奶就悄悄在我耳边说起这些事情,有很多是关于郑奶奶的,那个时候每次听见这些我总有几天不待见郑奶奶的,连同他的孙子也不待见,但是过不了几日,郑奶奶就约奶奶一起出去小卖部买东西,我就全然忘记了那些事情。

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渐渐明白,高尚的思想跟人格在温饱面前并没有那么容易保持,反而更多的美好是人们都能淡然处之,学会遗忘学会生活不断前进的真谛。

后来郑奶奶在外地的儿子忽然回来了,带了一群人,神神秘秘的,在家里呆了一整天,郑奶奶也不见出门。

一个月之后,郑奶奶来奶奶家里,话没有出,眼泪就先哗哗的流了一脸。

说要把棚子送人呀,人家家里生活好,可以上学。

郑奶奶坐在奶奶家门口的石凳上,说了几句眼泪就开始止不住的下来。我奶奶给他拿水喝,也不接。

那个娘呀,孩子跟着你是受苦呀,现在可以给他过好日子,我们要放手呀,不能害他呀,跟着你吃不好,喝不好,以后咋办呀,没好日子过的呀。

我奶奶说着说着眼角也湿润了。

我就是想我那死鬼的儿子跟儿媳妇呀,他们要是在,我这多好的命呀,两个好孙子呀,我养不起呀。

郑奶奶用手抹了一鼻子的鼻涕还有眼泪,擦在墙面上。

我们年纪大了,说不定哪天就鼻子朝天看了,让他走吧,舍不得肯定是舍不得的。。。。。

郑奶奶听了,越发伤心难过起来,想大哭,又怕旁人看见躲进屋子里大哭了几声。

奶奶,奶奶,我刚刚用玉米粒把鸡崽子给喂了,把米洗了放在灶台上,我们回去做菜吃饭吧。

郑奶奶的孙子带着一脸微笑蹦蹦跳跳的跑了过来,要找奶奶回去吃饭。六七岁的男孩出奇的懂事,他好像看见了奶奶的难过,又装作一切都不知晓。

好好,走吧,回去给你做菜吃。

郑奶奶见孙子来,擦了脸上的泪水站起来带着孙子回去了。到家就里里外外开始给孙子都收拾了一遍,默默的把他的东西全部装在麻布袋里。

奶奶,奶奶.......

在一个夏天的早晨,天刚亮,东边露着鱼肚白,屋前屋后的树儿草儿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知了偶尔也发出几声。一辆深褐色的自行车后座坐着一个六岁的男孩,他扭头看着奶奶的家,声音撕心裂肺。郑奶奶瘫坐在家门口的石凳上,伸着手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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