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俩上了轮船。轮船冒着浓浓的黑烟,汽笛长鸣,突突的向莲山方向开去。江风沙沙地拉扯着船舷两边的挡风帆布。虹羽可不怕风,她双手抓住轮船的铁栏杆,不时地指着岸上一行行水柳,水柳丛中一群群埋头吃草的老水牛,江面上一扑一起追逐小鱼的雪白色江鸥们让妈妈看。妈妈总是点点头,脸上的笑容也是沉沉的。上了岸,虹羽跟着妈妈走上那又高又陡的石砌阶梯。她不明白妈妈为什么总是让别人抢先挤过去,自己脚步沉沉地落在别人后面。她一向觉得妈妈心里似乎总装着什么很重很重的东西,而今天,似乎更是重了些。她很乖的闭上嘴,默默跟在妈妈后面走着,当然也落在别人的后面。
母女俩走过冷冷清清的莲山寺时,李丽青的脚步越来越慢,眼光时时向那虽然破败却仍然有一股庄严肃穆之气的寺庙看去。这座建于明朝的古寺里早已经只有佛像,没有了和尚,因而也就没有人为这些泥塑木雕的老佛爷们上香进供点长明灯了。古寺门口被钉上了一块“一级保护文物”的牌子,这便说明有拿了国家工资的人为它打扫卫生。即便有专人打扫,在这秋风落叶的季节里,总也是落黄遍地,衰草凄凄,让人蓦然生出几许苍凉。李丽青轻轻甩了甩头,带着虹羽向寺旁的一条林荫小道走去。莲山完小就在寺庙的后院。原本是香火盛时,本寺僧人及行脚挂单的僧侣们饮食起居、打坐参禅的后院,也是远来香客施主们借宿之处。不过百步距离,她却走走停停,似乎越近越难以迈步。连虹羽轻手轻脚地逮着一只大眼红晴蜓,她也只是接过手茫茫的看上一眼,便叹口气放它逃生去了。虹羽也不吵闹,她知道妈妈是可怜那个小生命,她静静地目送那只红得晶莹透亮的小东西渐渐消失在灰蒙蒙的远处树丛中。突然她觉得胸中热乎乎的,眼眶也是热乎乎的。她想,它一定是找它的爸爸妈妈去了。她拉拉妈妈的手,轻轻的说“妈,快走吧。”李丽青点点头,下意识地紧紧握住虹羽的手,向学校大门走去。虹羽吃惊地将手缩了缩,感到妈妈抓得很紧很紧,也就不再甩手挣脱了。她只觉得妈妈的手凉得象块冰。可她不在乎,反而为自己的手是热乎乎的暗暗高兴。因为这样可以使妈妈的手暧和起来。她暗暗责怪自己老是只让妈妈为自己穿衣服,而自己却不曾提醒妈妈也多加一件衣服。她想,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妈妈太忙,有时候也会忘记冷暖的,以后真该多关心妈妈才对,自己已经是大人了嘛。
虹羽一路默默地想着。进了学校大门,拐弯抹角地来到爸爸宿舍门口。她抬头看见一向风度翩翩的爸爸双手支着头发乱糟糟、胡茬青渗渗的头,坐在空荡荡没有被单棉絮的木板床上。床前地上一大堆烟头,嘴上也叨着一支,长长的烟灰也不磕掉,任其落在他一向整洁的中山装前襟上。充满血丝的眼珠直直的盯住天花板,那神情象是整夜都看着它似的。仅仅六天时间,爸爸老了不只十岁,虹羽吃惊得怔怔地站着,忘了叫爸爸。她不明白爸爸这是怎么了?直到妈妈轻轻捏捏她的手,她才怯怯地走近床边,轻轻叫一声爸爸,不知道为什么,泪珠儿随着自己的叫声滚下来,一滴滴,一串串,最后,成了一条晶晶的细流,不断的顺着脸颊往下淌,她想忍也忍不住。她只是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己最亲爱的爸爸为什么突然会瘦成这样子。爸爸象从深深的睡梦中惊醒过来,沉沉地看了妈妈一眼,说声“来了,好。”就起身下床来,走近虹羽,用他那依然暖暖的手,给她擦去脸上的泪水。虹羽听到爸爸原本清清亮亮的嗓音,那使整个教室最后一排学生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嗓音,变得那么嘶哑、苍老,泪水不禁泉涌而出。
当爸爸用扁担趔趄着挑起早就胡乱捆好的铺盖、衣箱往外走时,她明白了,爸爸这是被开除了。她们学校最和蔼、最漂亮的周老师前几天也是挑着铺盖、衣箱走的。她想问问当校长的陈伯伯,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您不是说爸爸是个好老师吗?他爱他的学生,给学生买钢笔,作业本,给没有吃饭来上学的同学买烧饼,馒头,给没有钱交学费的学生代交学费……。她真想冲出门大声问问这整个学校的人:为什么好老师却不能教书了!然而,她什么也没问。今天是星期天,学校里人影也看不见,连每次看见她都爱摸摸她的小脑袋,给她衣袋里塞几颗薄荷糖的工友陈伯伯也没有露面。只有一个爸爸叫他刘组长的刀条脸陌生男人送他们出了大门,阴阴地说了句“好走”就把大门关上了。爸爸茫然看看那斑驳陈旧却依然厚重的带铁环的大门,转身走下台阶,向那条三尺来宽的小道走去。虹羽突然向那大门狠吐了一口唾沫,挣开妈妈的手,几步跳下台阶,撒腿向前冲去。哼,陈伯伯,老陈伯伯,权权姐姐,小刘老师,春枝姐姐,小年哥哥!呸、呸,通通都是臭狗屎!臭乌龟!往常在我家,在学校都跟爸爸顶好顶好,现在都不露面,头也不敢伸出来了!她心里愤愤的想着,脚下不停地跑着,突然,她被路当中站着的什么人拦住,并紧紧地抱住了。她闭着双眼,发怒的小猫似的乱撕乱抓乱咬,嘴里大叫着:“放开我,放开……”她感到对方并没有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自己乱挣乱扎的脖颈上,落了一串热乎乎的水珠。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自己耳边轻轻地说:“小羽,是我,权姐姐。”她睁开眼,看见小路尽头站满了人。学校敲钟的工友老陈伯伯正使劲夺下爸爸肩上的担子,小刘老师也强接过妈妈手里装杂物的网袋,抱住自己的正是权权姐姐和春枝姐姐。小年哥哥正用黑釉釉的手背擦眼泪。来了,爸爸班上的学生,几乎全都来了,还来了很多其他班的同学。只有当校长的陈伯伯没有来。哼,只有一坨臭狗屎!“胆小鬼,我爸爸不是坏人,是坏人就不会有这么多人送他了。”她心里高喊着,嘴里却一个字也不说。她看见老陈伯伯将爸爸没有捆好的铺盖卷放在路旁小树林里的草地上重新捆扎好,一言不发的挑着向轮船码头走。爸爸的嘴张了张,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手做着劝阻的动作,让大家不要送。小刘老师笑笑:“我回城呢,我家住在城里。不能乘同一条船吗?嫂子,我们走。”说完拉拉妈妈的手,两人也朝船码头走了。权权姐姐把虹羽转到背上背好,也默默地向船码头走去。其他的学生挥挥手,都说一定进城看老师。上了船,老陈伯伯埋头抽着旱烟,小刘老师小声对妈妈说着什么,妈妈只是听着,偶尔点点头。”虹羽觉得这些大人今天都怪怪的用很小的声音说话,以后又都不说话了,她很闷,也不想说话了,把头靠在权权姐姐胸前,随着轮船轻轻摇晃,机器沉闷的嗵嗵声,慢慢进入她最后一个天真烂漫的梦。
梦中她看见的依然是长长的江堤,浪不停地往它身上扑。水柳黄着脸儿摇来摆去,风不停地戏弄着它。老水牛依然埋头吃着青青黄黄的野草。白的江鸥,迎风逐浪寻找被浪潮撞晕了头冲出水面来的小鱼儿。“没有办法”她想:“江鸥妈妈要喂它的孩子呢。”她还看见莲山宝塔突然变得上面大,下面小了,她真担心它会站不住,随着风倒下来。一会儿,那古老的塔又变成了陈伯伯的脸,啊,原来他站在莲山顶上送爸爸。哈,当校长的陈伯伯,他知道爸爸是好人,好老师。他当然知道,他是校长嘛。她看见陈伯伯花白的头发被吹风得弯弯的向上飘起,鬓角连着眼角,那细细长长的眼睛又连着端正高隆的鼻子,再加上鼻子下面梭角分明的嘴,恰好形成一个大大的问号。她不知道陈伯伯要问谁,问什么,却有些明白了爸爸不能再教书并不是陈伯伯的错。哈,好了。一坨臭狗屎也没有了。她心里很轻松,很高兴。人嘛,怎么能是臭狗屎呢?以后,要改掉自己喜欢用这句话骂人的坏习惯。臭狗屎,臭乌龟,哈,真臭,真难听……
回家半个月,爸爸没有出家门一步。头几天,老是早六点从床上坐起来,很快穿好衣服,又到处找自己磨损褪色的旧皮包。常常是妈妈一声叹息,他才醒过神来。他整天心神不定的在里间转来转去。后来,他老是做妈妈做过了的事,抹过的桌子又抹,扫过的地又扫,铺过的床铺了又铺,洗过的碗又洗。不然总是对着窗外发呆。拿起唐诗不念诗,对着佛瓶不喝洒,甚至端起饭碗不扒饭,夹了菜又放回菜碗去。再后来,他干脆整天躺在虹羽的小床上,连窗外也不望了。
虹羽自己在学校里也觉得提不起精神来。先是大队辅导员小杨老师找她谈话,说是为了减轻她的课外负担,让她改任文娱委员兼大队旗手,还说这是校领导的安排与关心,让她不要闹情绪,真让虹羽莫名其妙。过几天又是班主任杨老师也说是为了减轻她的课外负担,让她改任班文娱委员。说时眼里也露出安慰与怜悯,也说这是校领导的安排与关心,让她不要闹情绪,又叫虹羽莫名其妙。虹羽是个好脾气又懂事的孩子(当然,接爸爸回家的那次“撒野”是她长这么大绝无仅有的一次),再说,当干部是学校安排,同学们选举的,并不是她自己争来的。当什么都好,都是为同学们服务。她也确实花费了很多她本想用来看小说,读诗词的时间,来给成绩差的同学补课,讲解习题(那是学习委员的责任)。“这样也好。”她想着,并没有跟老师说什么,回到家也什么都不说。只是第二天早上带臂章的时候,心里有些别扭,觉得这臂章的份量轻了许多。因为文娱委员通常是由那些爱唱歌跳舞的女孩担任的,并不要求学习成绩太好。
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虹羽做完作业,上床睡下了,听见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已经到街道办事处当上党高官的冯妈妈。一进门就听见她马上把门关上了,然后在外间房里低低的跟爸爸妈妈说什么。原来她可不是这样。擂鼓似的脚步一进门,大嗓门就拉开了,三邻五舍都能听见。说错了话,老爱说“瞧我这破嘴。”动不动拍着胖胸脯说:“怕什么,有我呢。”俨然是虹羽家的保护神。每次都拉着虹羽,非要大声叫几声“冯妈妈”才肯走。随着虹羽渐渐长大,冯妈妈来的次数也渐渐减少。特别是近两年,更是极少登门。就是妈妈带虹羽去他们家拜年拜节,也是等她们娘俩一进门,赶紧就把门关上了,活象她们娘儿俩背后跟着什么妖魔鬼怪似的。因此,虹羽再不喜欢去她家。在路上遇见也不想叫她冯妈妈,只是点点头笑笑,她也不再拉住虹羽非让她大声叫了才让走了。虹羽对这些变化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轻松了许多。尽管她知道自己是冯妈妈救活的,却并不太喜欢冯妈妈。心里认为她爱说脏话,“太流氓。”虹羽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听着外屋的动静。她听到冯妈妈稍稍大声说:“就这样,明天去食堂上班。这是办事处的决定通知。呃,有什么问题我会再来,你们就用不着到处找我了,特别是办事处少去。知道啦?”她听到爸爸妈妈齐声答道:“知道了,谢谢冯书记。冯书记好走。”冯妈妈连声说:“别,别,不要送。”就拉开门走了。走的时候连脚步声也听不见。
听见爸妈进里屋的脚步声,虹羽赶紧翻过身子朝里睡好。她知道爸爸每天都会在睡前给自己掖掖被子的。果然,爸爸掀开隔着的床单过来了。爸爸给她掖好被子,还低低地说:“好孩子,爸爸有工作了。一定供你上大学,一定。”虹羽听了不知为什么,心里一点也不觉得高兴,反倒有一种酸酸的味道。她听出爸爸的话里那份沉重,那份无奈。爸爸是从不用这种语调说话的。妈妈边脱衣服边轻轻的说:“人哪,当了官变得可真快,变得我都不相信还是她了。唉……”爸爸说:“别这样说她。咱这样的人,她还能变着法帮咱,就难得了,睡吧。到食堂吃饱饭,美差。不多亏了她,能轮到咱们?”“那也是。前些年,她也没少帮咱。”
那么,爸爸跟冯妈妈到底谁是呢?冯妈妈是阎老西吗?不是,她当书记,是共产党的书记。爸爸是阎老西吗?也不是,爸爸是我爸爸。再说,他也没有带人去杀老百姓,抓。再说冯妈妈也不像,她那么老,那么胖,还爱骂脏话。爸爸就更不像了,是女孩,而爸爸是男的。想来想去总也想不明白,瞌睡虫却爬上了她的眼皮。这一夜,她做了一个恶梦:梦中看见爸爸穿上阎老西的军装,戴上军官的大盖帽,带了很多凶神恶煞的兵,真的去抓了。而冯妈妈穿上印花布便衣小褂,腰上扎根皮带,宽宽的皮带扎得很紧,紧得她胸脯的的肉跟肚皮上的肉都鼓鼓胀胀突起老高老高。裤角捆在绑腿里,脚上却穿着阎老西的大头皮鞋。爸爸带兵去抓她的时候,她还在让人往她脸上画眉毛擦锅灰的化装呢。虹羽急得直叫冯妈妈快跑!冯妈妈反倒拿眼瞪她,一边还叫化装的人快给她把那些突出皮带的肉塞进去,塞呀塞呀,那些多余的肉全都掉在地上了。虹羽想叫爸爸不要抓冯妈妈,爸爸不听,反倒举起枪来吓唬她,嘴里还“叭叭”的学枪声。虹羽生气了,跑过去抢爸爸手上的枪。爸爸笑了,说:“虹羽别闹,我们这是演戏呢。”呵,原来是演戏,不是真的,都不是真的……
只有命运之神知道,这梦,不幸成为虹羽家更大灾难的预兆。不仅是虹羽这样不谙世事的孩子想不明白,连以后的当事者,身受者也都似在睡梦之中。不过,说它是演戏也不算错,古人不是常说戏台小天地,天地大戏台吗。
第二天一大早,爸爸穿上妈妈给准备好的旧衣服(早已未穿了的学生装)去街道食堂上班。一米七八的个头更显单瘦,年近四十的人穿上学生装也有点不伦不类,可妈妈却说这样子很好。
说是当街道食堂的总务,可爸爸什么都干。择菜,洗菜,打扫食堂,甚至给食堂喂养的十几头猪添水喂食。食堂撑勺的老刘妈(她改行不当接生婆了,那几年也没几个孩子出生。)嘴里客客气气地不让爸爸干这些事,可自己袖着手就是不去做。背后还说爸爸少爷出身什么事都做得不好。只有买菜,打菜两件事,老刘妈决不让爸爸干。不过,自从爸爸当“总务”以后,老刘妈给虹羽家打的饭菜总是比别人家的多,弄得虹丽总像做了贼似的提着饭菜低着头从人们眼皮底下走出食堂。她还隔三差五的往爸爸总务室放些定量以外的馒头,花卷,包子什么的。老希望爸爸不要复称她买回来的菜。爸爸虽然老实,时间长了也明白老刘妈的用心。那些食物,爸爸总是晚上才敢往家里提,还嘱咐虹羽不要拿到外面吃。此后,也决不再称老刘妈买回来的菜,或者称了也按她报的斤两记账。虹羽告诉爸爸这样做不对,爸爸却只是摇头叹气不说话。后来,虹羽看到嫁到乡下去的姑姑每次来,爸爸都把攒下来的食物让她背回家。有的馒头放得太久,裂了口,发了霉,姑姑也一古脑儿放进布袋背走。有时妈妈还从工厂食堂带些酱菜回来让姑姑带到乡下去。虹羽问爸爸:“为什么姑姑连发霉的馒头也带走?”爸爸叹口气悄悄地说:“乡下没有饭吃,都饿死人啦!姑姑家小孩多。没看见上次你表弟来家里,脸都饿得发青啦,唉,没有办法呀。”末了,还特别再三嘱咐虹羽不要对任何人说,谁也不要说,好朋友也不能说。虹羽觉得爸爸老了,老得象个啰啰嗦嗦的老太婆。任何人不就是“谁”?任何人不也包括好朋友吗?为什么不能说?乡下是种粮食的,前几年,姑姑还给虹羽家送过又白又软很好吃的糯米粑粑和炒得黄灿灿香喷喷的糯米米泡呢!为什么现在会没有饭吃?种粮食的乡下都没有饭吃了,城里的人怎么办?大街上可不长粮食。粮食是田里头长出来的(这件事,虹羽五岁跟爸爸妈妈去乡下姑姑、姨妈家做客时就知道了。)那么,城里人现在吃的粮食是哪里来的呢?以后又吃什么呢?
从那以后,虹羽吃馒头再也不吐皮了。有时候还省下一个两个包子、花卷藏起来,盼着姑姑来了好带给表弟吃。而且,她梦里经常看见的红红绿绿的花花草草也没有了,总爱梦见满山遍野黄澄澄的粮食。她还经常梦见城里的粮食吃完了,城里人也饿得脸儿青青的,可自己却总不知道饿,老也不用吃饭。她又纳闷又高兴,不知道饿可真好,爸爸就不用担心姑姑表弟那样担心自己挨饿了。正在这时,虹羽被几滴冰凉的水滴弄醒了。原来,自己又在作梦,睡着了是不知道饿的。她想着,一边转过身来,看见妈妈站在自己小床头,妈妈一见她翻过身来,忙转身走开了。虹羽看见薄薄的床单上映出妈妈的影子,似乎妈妈正在用手帕擦眼泪。妈妈哭了,那么,刚才的水珠原来是妈妈的泪水。可是她为什么哭?天亮了吗?刚好家里的旧自鸣钟敲了两下。那么,是凌晨两点。看妈妈衣着整齐,那她这么早起来干什么?又为什么站在自己床边流泪呢?虹羽不想问,她知道,问了,妈妈也不会告诉自己的。她老说,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而且,近几天来妈妈总是比往常至少迟两个小时回家。原本不爱说话的妈妈更是沉默无言。常看见她跟爸爸小声说话,自己若稍加注意,他们立刻不说了。每逢其时,虹羽很想大声说:“妈妈,我是关心你的,你们不能老把我当小孩子!”可是,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预感家里又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了。自从爸爸回家后,这种念头就经常在虹羽脑海里出现,她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她想起前几年,自己还小的时候,爸爸虽然调到莲山完小,两个哥哥却还在家。男孩子总是爱笑爱闹的,家里也总是笑声不断。特别是星期六爸爸回家,家里更是节日般的欢乐。记得有一天,全家去看歌剧“梁祝”回来,自己跟着大哥学着唱“十八相送”。两个人维妙维肖的动作,大哥不太准确的唱腔和自己唱长句子时上气不接下气的滑稽,乐得爸爸,二哥哈哈大笑,妈妈也露出最甜美的笑脸。自己就是那次才知道,原来妈妈也会笑,笑起来眼睛眯眯的,就象戏台上最美的小姐。呵,那些日子真好,妈妈的笑脸真好!现在,不用说妈妈的笑脸很难得见,就连爸爸的笑脸也看不到了。唉,这到底是怎么啦?
这时,妈妈已经上床跟爸爸坐着说话,虹羽只听见爸爸:“你不躺下睡一会儿吗?”
妈妈说:“不了,五点钟要赶到厂里去。”
“那你闭上眼休息一下吧。”
“我睡不着,鸿儒,如果……这孩子,就请多费心了。”妈妈的声音哽哽的。
爸爸忙安慰说:“别想那么坏,不会的。”
“工作组说,主要是隐瞒了。对组织不忠。”
“58年不是对领导谈了吗?”
“没用,表上没填,谁给作证?”
“那,冯姐……”
“她说,她说当时她在团部卫生队,没跟我在一起,不清楚。”
“她怎么能这么说!她不是跟你一起回国的吗?”
回国?!妈妈出过国?我怎么不知道?虹羽大吃一惊,吓跑了所有的睡意,竖起耳朵听着。只听见妈妈的声音:“没用,人家不承认。”
“那我找她去。”
“没有用的,当时表上不填,还是她的主意呢。”
“那她就更应该站出来说句话了。”
“当时她也是为了我,她不应该承当责任的。”
“那,那就该你来承担?”
“是的,一人做事一人当。”
虹羽听见妈妈的声音沉沉的,很清淅,原来声音里软软的东西没有了。“那,要是……我跟孩子怎么办?”爸焦急地问。妈长叹一声说:“鸿儒,你什么都好,就是这点让我担心。也许,我后来再跟你在一起是个错误。“你,你后悔了吧?”“不,不!我不后悔!”爸爸的声音突然大起来,虹羽看见妈妈用手心挡在爸爸的嘴上,她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虽然她对这些话似懂非懂,但她觉得这是一场严重的谈话,她不知道该不该再听下去。可不听下去又怎么办?睡意全飞走了,想睡也睡不着。再说,他们谈话提到了自己,自己听到了也没有什么不对。她不想打断这场谈话,她想知道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哥哥们不在家,她就是家里唯一能帮助爸爸妈妈的人。她想:自己也应该知道家里的事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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