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羽走进店堂,看见两个抓药的服务员正坐在柜台里聊天,一位老中医正在医案前打盹儿,店堂里没有一个人看病抓药。虹羽走到柜台前,将药方交给抓药的大姐姐。她拿过去一看,告诉虹羽药方上的药几乎一半都没有,尤其是两味主药,生地,黄芪长期缺货,这付药没法抓。虹羽拿起药方,低着头向外走,刚出店门,被一个弓着背的老药工叫住,她并不认识老人。老药工说:“这不是凌家的三丫头吗?长这么高个了。”虹羽说:“对不起,我……”老药工说:“你还小嘛,当然不知道。我孙子陈大喜跟你是同学吧?他在家经常说你成绩好得了不得。”虹羽说:“原来是陈爷爷,我爸常说起您,我也知道您的。”老药工说:“孩子,你们家谁病啦?处方是你爸给开的吧?让我看看。”虹羽说:“是我爸自己病了,他咯了很多血。”老药工一看,是一张治气血两亏的救命方,又看看点上红点的几味缺药,沉吟了一下说:“孩子,处方放在爷爷这里,爷爷去想法子抓几付药来。你爸这病,耽误不得。”虹羽眼圈儿一红,咬咬嘴唇说:“多谢陈爷爷,明天我来拿药好吗?”老药工说:“明天,恐怕……好吧,我尽力去办,如果实在不成,我会让大喜告诉你。”虹羽说:“陈爷爷,太谢谢您了,这是钱。”老药工说:“我老神仙抓药还要钱?‘嗖’的一声,药就来了。拿着给你爸买几个鸡蛋吃。听话,快去上学。”虹羽说:“陈爷爷,我……再见。”

虹羽在大街上闲逛着,只觉得实在太没意思。她长这么大,很少上街闲游闲荡,更没有一个人这样漫无目的,只想消磨时光地游荡过。她心里觉得空荡荡的,街上那些大人们向她射过来的目光,更令她觉得心慌心虚。因为那些人的目光,首先是射向她的书包,然后再射向她本人,从上到下地审视,分明是在说:“这孩子,逃学,一定不是个好孩子。”是的,她从没有在上课的时间上过大街,她是个好学生。她的时间观念很强,什么时间做什么事,一直很有规律。她的时间一直是不太够用,可是今天,她却有大块的时间拿来抛甩着玩儿了。她很无聊,也很惶惑,更怕碰上熟人问起“上学”什么的话。她转身朝罗星家的方向走去,她知道他们家的木栅栏篱笆门是不上锁的。哪怕是在他家院子里,房檐下坐着等罗星跟二傻哥回来,也比这样在大街上目光丛中挨“扎”强。

远远看见那浓阴如盖的小院,虹羽心中就觉得一阵清凉,一阵舒畅。她脚步轻快地走到篱笆门前,看见小院的树荫下坐着三个人,罗星,二傻都在家,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穿中山装的男人。

看见虹羽,罗星赶快过来开开木栅门,二傻搬出一把小木椅让虹羽坐。罗星对虹羽说中山装是他的三舅,二傻的三叔。部队转业,分配到土产公司当书记。隔三差五的也来看看侄儿和外甥,不过这一次是罗星请来的。虹羽上前问了一声好,就垂头坐着。二傻拿出三叔带来的糖果让虹羽吃,罗星则以询问的目光朝三舅看着。三舅看看虹羽,对罗星说:“星儿,你说的就是这孩子吧?这么小小年纪,能做什么呢?”罗星说:“她可能干哪,在班上学习,劳动样样行。我早说了,我能做什么,她就能做什么。”三舅说:“那好吧,我下属的仓库,管理站很多,明天我让办公室给安排一个打下手的活给你们干。三舅也没读什么书,可以自学嘛。”虹羽听见“自学”两个字,忙把心里装的对自学的几个问题提出来问三舅。三舅听了,笑嘻嘻地说:“自学,就是自己看书自己学。自学是不用交作业的,但它有考场,也有很严历的考官,那就是生活。你能刻苦自学,而且在实践中能够很好地应用所学到的知识,生活这个考官就会给你打上满意的分数。而且,自学是一所时间最长的学校,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学一辈子,你可以成为一个很有学问的人,任何一个正牌大学毕业的人也会比不上你。不过,自学是很艰苦的,需要有很强的毅力。因为在自学的同时,你还得生活,而生活中,会有很复杂,很麻烦的事情干扰你的学习……哦,不多说了,以后你自己会明白的。我下午还要开会,先走了。明天你们去土产公司找我。”

三舅走后,罗星把上午的经过说了一遍,虹羽才知道自己跟罗星都受到自动退学的处理。罗星把从学校拿来的两张退学通知给虹羽看,罗星的退学原因是户口不属本城,因而不能在城里参加升中学的考试。虹羽的退学原因是缺课太多,学习成绩跟不上。两个人的通知上都没有提到那次打架。因为是自动退学,用不着在校门口贴出通告而闹得满城皆知。“这样也好。”虹羽这样想着,罗星也这样想着,两个人一时相对无言。二傻闹着中午要吃面条,吃三叔提来的挂面。几个人动手作了一顿香喷喷的炸酱面吃。罗星炸的酱卤真好吃,以至于三个人一顿吃了两斤干挂面,把三舅提来的一瓶香油也吃了小半瓶。罗星笑着说:“吃一顿再说。哈,也算祝贺咱们将要正式自食其力吧,虹羽你说呢?”虹羽说:“对,自食其力也没什么不好,自学也没什么不好。我姑说,怎么着还不得活吗?”罗星说:“对,活着真好,吃炸酱面真好,去他妈的退学吧!”虹羽知道他心里其实很难过,二百里路跑来读书,眼看要考中学了,全是自己连累了他。虹羽说:“对,炸酱面真好吃,去,去他妈的退学吧!”罗星也知道虹羽的心里其实很难过,可自己是男子汉,而且还答应李阿姨帮助虹羽的。真的,没什么,千万要挺住。只要挺过今天,明天去干活,能拿到工钱,能让二傻哥吃饱。虹羽的工钱能给她爸买好一点的药,也是好事,真的。自学就自学吧,只要能坚持,也会成为有学问的人,这是三舅说的。

二傻嚷着肚子太胀,天天能吃炸酱面才好呢。罗星说想天天吃,那就得好好干活。三个人跑到菜园里,挑水,挑粪给菜施肥,除草,干得汗流满面。干着干着,有一种感觉使虹羽觉得很奇怪:汗水一流,心里也舒坦了,眼眶里的泪水也没有了,难道泪水和汗水在身体里是象沟、港、河、渠一样相通相联的吗?也许。它们都是咸的嘛,说不定它们在身体里是装在一个总地方的,只是流出来的路线不同。虹羽想:流汗比流泪好,汗水能换来收获,泪水却什么也换不来,还让人瞧不起。从明天开始,我就能用汗水换来工钱了。真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真的。

他们都很年轻,连高高大大的二傻也才16岁,他们只能这样想。他们充满希望,因为年轻即是希望。

第二天,两个人被安排到土产公司的纸品仓库。那里需要两个半大孩子看着晒在仓库前水泥坪里的牛皮纸,那些纸是因为仓库漏水而弄湿的。每天早上,虹羽把书包放在罗星家里,然后跟罗星一起去纸品仓库。他俩的责任是和工人们一起把从仓库搬出来的潮湿纸捆解开,一张张晾开,直到洒满水泥坪后,工人们就去干别的事情。晒好的纸张就由他们翻一翻,风吹在一起了就过去拿开再晒好。到了下午三点再和工人们一起把晒干的纸张收拢捆好,然后再搬入仓库。活是不重,时间却很长,早上要去得早。初夏的阳光,虽不十分灼烈,可对于才从教室里走出来的白皮肤学生娃来说,却是很见效的。不几天,虹羽的脸就晒得黑黑红红,手臂上还被晒得起泡脱皮。特别翻纸收纸时那些灰尘,经常把两个人弄得满脸灰,汗水一淌,脸上就成了条条道道的小花脸。尽管收工早,虹羽还来得及在罗星家洗洗脸梳梳头后再回家,可灰尘落在汗水湿透的衣服上的那些痕迹不洗是不会消除。关于这些痕迹,虹羽对父亲解释说:“学校搞了大扫除。”爸只是仔细看看虹羽脸上并没有伤痕,什么也没说。第二天,虹羽上工之前,把爸爸的怀疑告诉罗星。罗星想了想,让虹羽换上自己的旧衣服去上工。收了工,洗洗抹抹后再换上虹羽自己的衣服,然后把脏衣服洗了晾好,第二天又再换了去上工。

第三天,罗星和虹羽下工回来,发现大喜站在木栅门处等着他们。罗星很高兴地让大喜进屋,大喜说不了,他是专门给虹羽送药来的。他不敢把药送到虹羽家,怕虹羽的爸爸问起来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只好送到这里来,谁知道家里一个人没有,等了半个多小时,他还得回家给爷爷熬药呢。虹羽问他陈爷爷是什么病?他吞吞吐吐的说是为了到四十里外的小花山挖药,摔的。说完又问虹羽他们干什么,挣多少钱一天,说他在街上碰到拾破烂的二傻哥什么也没问出来。罗星笑着说:“二傻想吃炸酱面嘛,当然不敢说。”大喜说他也不想读书了,听说今年升学是“推荐”制,自己反正没什么希望上初中。罗星说上不了中学拿个高小毕业证也好,兴许以后有用。现在干的零活也挣不了多少钱,等以后长大些,哥几个再一起想办法找点挣钱多的活干。大喜说反正他觉得读书没什么意思,推荐制是不看成绩和表现的,光看成分出身。成分出身不好的人,早晚还不得做工吗。虹羽说不能吧,怎么能这样呢?大喜说他也是听说的,他让罗星有机会叫上他。说完,大喜就走了。虹羽抱着那几付中药回家。她解开一包药放进药罐里时,看见爸爸的药有几味是新鲜的,知道陈爷爷是为爸爸挖药摔伤的。她把陈爷爷代抓药的经过告诉爸爸,凌鸿儒让她拿两斤挂面去看陈爷爷,说陈爷爷是爷爷的好朋友。虹羽这才知道陈爷爷为什么那么关心爸爸。晚饭后,她把药熬在煤炉上。然后提着挂面去看看陈爷爷,回到家正好药也熬好了,她觉得自己计算的时间很准确。这几天来,自己也慢慢会安排一些家务了。看起来,当家并不那么难嘛。

因为是打零工,工钱是十天一结账。十天后,虹羽他俩每人领到了6 元钱的工钱。虹羽拿着钱,笑得嘴都合不拢。她多么想飞跑回家告诉爸爸,把钱给爸爸看,让爸爸也高兴一下,可她不敢。因为她知道爸爸决不会因为她挣来的第一次工钱而高兴,他只会伤心。他希望看到的是她考上中学的录取通知单,也许,那是自己永远无法让他看到的了。

回到家里。虹羽乘拿饭票的机会,悄悄把5元钱工资放进小抽屉里,留下一元钱从食堂买回两个卤鸡蛋,她跟父亲一人一个,她要悄悄庆祝一下自己第一次拿到工钱。她大口的啃着窝头,就着咸菜,吃得又香又甜,不一会就吃下了自己的那个窝头和鸡蛋。父亲默默地掰下一半窝头递过来,虹羽又三口两口吃完了。这些天来,虹羽的胃口比以前更好,什么东西都吃得有滋有味,而且特容易饿。中午吃的是罗星家带去的生红薯,她一样吃得又香又快。虹羽吃东西的速度,连罗星也吃惊。虹羽喝完了菜盆里最后一滴酸菜汤,放下盆,才发现爸爸的眼睛老是看着自己。她不好意思地对爸爸笑,说:“爸,这几天,我吃东西特别香,嘿嘿,爸,这是还要长个吧?”凌鸿儒也笑笑,说:“是的。长个的时候最需要,营养,这个鸡蛋,你吃了吧?”虹羽说:“我吃饱了,爸,你快吃了吧,这蛋,特别香。”凌鸿儒说:”刘爷爷每天给我送午饭都有鸡蛋,唉,真苦了他二老,爸要死不了,以后真得好好孝敬他二老。这蛋,还是你吃了吧,听话。”虹羽接过鸡蛋,掰下一半,硬塞到爸爸嘴里。然后,小心品味着那剩下的半个鸡蛋,因为她刚才吃下的那一个,连味道也不曾细尝便下了肚。呵,爸又噎住了。噎得泪花漩漩的。虹羽赶紧把剩下的鸡蛋塞进嘴里,赶紧给爸爸倒杯水喝,又轻轻地给爸捶捶背,她想:爸真的老了,老爱噎着,唉。

晚上,虹羽靠在床上,老想着自己多吃的那半个鸡蛋,心里怪不是滋味。唉,人哪,有东西吃的时候不觉得什么,吃的东西少了,怎么就觉得特别的馋呢?想忍都忍不住。她不禁想起了姑姑,表弟,表妹们,也想起了妈妈,不知道妈妈在公安局是否还能吃得饱。现在,她真知道饿是怎么回事了。那就是一天到晚,心里总想着吃,吃,吃,就是做梦也全是吃东西的梦。越实在越胀肚的食物越好。嘿,真应了老刘妈说自己是‘饿鬼投胎’的那句话了。她想着,不一会就沉沉入睡。这几天,她连梦也不曾做过,睡得可真香。

日子在每天简单重复的劳动中过得倒也刷刷地快。父亲虽然每天总要“盯”虹羽几眼,却总也没有问过她什么。虹羽对家里的“财产”渐渐增加心里很高兴,原本只剩下6块钱,加陈爷爷退回的药费2元,大哥寄来5元,再加上自己第一个十天挣来的5元,共是18元钱。这不,今天自己又领到6元,总共有24元钱了。其中,虹羽自己在二十天的劳动中挣回11元,如果不花去一元钱买卤鸡蛋,该是12元。她为自己劳动所得能够养活自己跟父亲感到很是自豪,尽管这只是最基本的“养活”,她也觉得是件很值得自豪的事。她看到爸爸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也觉得很高兴。现在,可以给爸爸多抓几付药了。“这一次一定不能让陈爷爷付钱,我已经挣钱了,当然应该由我付钱。”虹羽心里充满自信地想着:“等爸爸病好我再告诉他这一切,然后,再请他指导我自学,我到底适合学什么,爸爸一定知道,他是教师嘛。那时候,我又能挣钱又能学习,爸一定不会生气了。退学那件事,不是我一个人的错,爸一定会原谅我的。

她打开书包,拿出书本,对照新华字典,学完课本上最后一个新单词。合上书本,她猛然想起,如果自己还在学校里,早几天就应该进入总复习了。因为离期终考试只剩下几天的时间,而期考成绩对于升学考试很重要,期考成绩一科不及格就不能参加升学考试。这是老杨老师早在本学期初就反复说过的。虹羽想着,不禁轻轻地出了一口长气。她觉得,有时候心里憋闷,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心里会轻松一些。嗨,期终“考”,升学“考”倒是没有了,现在,是天天“烤”,天天烤太阳。特别是这十天,大六月天,老毒的太阳威风凛凛,每天给烤得汗流夹背,衣服上全是汗水“画”成的山水写意图,那画还耀耀的放着晶晶“咸”光哪。胳膊上烤蜕皮的地方,却不怎么疼了,色彩也不象刚开始那样“斑斓”,只是皮肤颜色还有些深浅不同而已。虹羽决不穿短袖衬衣,尽管妈妈去年给她做了两件很好看的兰白格短袖衬衣;尽管她的长袖衬衣已经嫌小,她还是穿着,因为她不能让爸爸看见自己的两条胳膊。她每天都小心翼翼地注意爸爸的神情,特别是前几天刘爷爷在仓库看见自己晒纸的事情发生以后,她更是每天提心吊胆的尽量少跟爸爸说话。当时,她在刘爷爷的追问下,对他说出全部真情,最后请求刘爷爷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告诉爸爸,刘爷爷是点了头的。虽然他的老脸阴沉得吓人,但他还是答应决不在爸爸病好前告诉他。看来他还真的信守诺言,因为这几天来,爸爸并没有特别激动,更没有问虹羽什么问题,只是每天睡的时间多,醒的时间少,而且总睡得沉沉的。有时候,虹羽打饭回来他就睡着了,叫醒来吃过饭马上又睡着了,叫醒来喝过药也是不一会

就睡着了。虹羽自己一个人扫扫抹抹,洗洗涮涮,虽然觉得比较单调寂寞,却用不着时刻注意会说错话,露出破绽,倒是心里轻松了许多。同时她为爸爸高兴,爸爸能够沉沉入睡是很少见的,这样,爸爸的病一定能好得更快些。

凌虹羽不知道父亲这种奢睡现象实际上是极不正常的病态。这是一种心力衰竭加上精神处于崩溃边沿的涣散状态。按中医的说法是精、气、神不能收摄,元神涣散;按神巫的说法是三魂七魄已有二魂六魄离躯出窍,到处东游西荡去了,能否归位,尚无定准。所以,无论是中、西、巫医都会认为这是一种很危险的症状。特别是重病未愈的人出现这种症状,是病情恶化的体征,预后极是不良。可惜虹羽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她不懂任何一种医道,更不知道这是一种危险。当时,即使她知道又能怎样呢?她的全部资本只是24元钱和一双尚无什么力量的手。她的心倒是时刻祝愿着,希望父亲早早康复。可是,世界上的事如果能够按照任何什么人的良好祝愿来进行,那就什么悲剧也不会发生了。是吧?

第二十一天的早晨,天阴阴的,细细地下起小雨,虹羽知道今天不用去上工,因为下雨天不能晒纸。但她不能不出门,学校可不会因为下雨不上课,虹羽不能在家里呆着。虽然她极想陪陪看来今天精神恢复了许多的父亲,可她还是背着书包出了门。临出门的时候,父亲轻声嘱咐她早点回来,说今天不是星期六吗?明天能不能不去学校复习呢?如果能,就让罗星、二傻来家吃一顿炸酱挂面吧?父亲还告诉虹羽说,他梦见权权姐姐,她明天准会回来的。虹羽笑着说,梦也许没那么准吧?父亲也笑笑说,应该准的,梦里见她坐在飞快的汽车上正往家里赶呢。虹羽说了句“准就好”。便急忙出门走了。父亲脸上的那种殷殷切切,让她看得只想掉眼泪。小雨打在虹羽撑开的油纸伞上,淅、淅、淅淅,就象老天爷吃吃的阴笑。

凌鸿儒其实早就知道了女儿的一切,因为虹羽学校的校长不仅曾是他的同事,而且是他的同学。虽然平时两人关系一般,但事关一个学生的去留问题,学校决不能如虹羽所要求的“不通知家长”。所以,虹羽打架的当天下午,校长即在白梅的指引下自己前往虹羽家说明了一切。两位老同学关上门,轻声细语地谈了两个多钟头。谁也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话。当校长告辞离去的时候,凌鸿儒居然咧开嘴笑了笑以示送客。他几次把翻涌上的来的气血,硬压了下去。整整两个半小时,他仅仅说了四句话:老同学,请坐。说吧,我听着呢。我没事。这是命。其余的时间,都是听校长说话,他只是时而点点头而已。

接下来的二十天里,他忘了自己病疼,密切注意着虹羽的情绪。他看到虹羽很镇定的说谎;每天装模作样去上学;看到她晒黑的脸;直到后来晚上看见她胳膊上晒蜕皮的疤痕;以及她偷偷放进抽屉的5 元钱和没有动用家里的钱而买回两个鸡蛋。从这些现象看来,虹羽并没有在外面游荡,而是在做工。至于小小的她怎么找到工做,又是做的什么工,则是老刘叔前几天才打听到的。虽然老刘叔并没有说虹羽做工如何苦,但只要听听他夸奖虹羽“有骨气”时沉重的“嗯,嗯”声,做父亲的他也能听出他的虹羽在受着累,吃着苦,流着汗。他还看出她除了第一天外,以后每天都是另换了衣服去上工的。她的精心掩饰,包括她诚心诚意的撒谎,都透着孩子对自己深深的爱护。这种挚爱,使他心痛、心酸、心碎,使他神昏、神迷、神散。面对孩子的失学,他束手无策;面对孩子去当童工,他束手无策;面对孩子受到命运无情打击,他更是束手无策。凌鸿儒,身为五尺男儿,面对爱妻幼女所承受的一切都只能束手无策。这种滋味,这种比死更难受的折磨是什么磁味,恐怕只有凌鸿儒本人自己才知道。在虹羽做小工的第17天,他的心弦终于断裂般的一松,便出现了前面所说的三、四天沉沉迷迷的奢睡症状。今天早晨,他好象睡够了似的清醒了许多。他知道下雨天虹羽用不着去上工,他极想让女儿留下来陪自己说说话,可话到嘴边他到底没有说出来。他不能截破这层窗户纸,更不愿触动女儿这根最痛苦,最敏感的神经,也不忍当面说穿女儿善意的谎言,令她难堪难过。他等待着她自己说出一切,当她有勇气说出一切的时候,便是父女俩心灵更进一步沟通的时候;也是女儿更成熟,承受能力更大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能否等到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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