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枝知道这件事以后,带虹羽逛逛良玉镇,吃了刚出炉的热蛋糕,还到镇对河的军垦农场场部吃了小馆子。这一天可花了春姐不少钱。所以,当天晚上春姐让虹羽到她家跟她做伴儿的时候,虹羽很乐意地答应了。女孩子做伴同床而眠,头挨头,咬耳朵说点不让人听见的私房话,原是很平常不过的事。虹羽却是很久才慢慢适应的。只是因为知青户八个女孩4张床,从小单独睡惯的虹羽只好跟白梅同睡一张床了。她对白梅规定了三条纪律:第一,各睡一头,即使想说话也要在说完话赶紧回到自己一头去睡。第二,各睡一床被,冬天也不许钻别的人被筒。第三,谁起床迟谁铺床叠被。可是这三条在虹羽第一次给春姐做伴的时候就废除了。虹羽下放五个月后满十六岁的那天,老憨把八个知青跟春枝儿都接到家里吃晚饭,因为那天也是二丫满十六岁生日。春枝儿送了虹羽跟二丫每人一件花细布短袖翻领衬衫,是到良玉镇供销社扯了花布,春枝儿自己作的。春枝儿的手可巧了!她绣花、做鞋、纳袜底子,在全大队都是头一份,又快又好漂亮极了,她还有一台蜜蜂缝纫机,是她爸准备陪嫁她的,都买好几年了。那一天,十个女孩喝了不少老憨媳妇儿、二丫妈酿的甜米酒,一个个脸飞红霞,逗趣儿说笑话,哈哈可没少打,乐得二丫奶奶又念了不少阿弥佗佛、南海观世音菩萨。从二丫家出来,春枝儿让虹羽送送她,并留在她家给她做伴儿。虹羽一进春枝儿的房,就头晕晕的往她那香喷喷的床上扎,“呵,这米酒虽然甜甜的,后劲儿还挺足,真不该最后跟二丫拼那一碗!二丫,嗯,二丫的脸红艳艳,呃,好看,好看极了!真是二八佳人春颜色,不施脂粉胜桃花呀!”虹羽喃喃地说着话,春枝儿一边给她脱掉棉衣一边说:“二八佳人不就是十六岁吗?”虹羽说:“对,呃,对呀。”春枝儿说:“虹羽你不也是十六岁吗?也是二八佳人罗?”虹羽说:“我不行,二丫比我好看,我最喜欢看她了。”春枝儿说:“那我呢?我不好看吗?”虹羽说:“你?也,也好看。呃,你不是二八,你是三八、三八……”虹羽终于沉沉睡去,连春枝儿给她擦脸洗脚也全不知道。

春枝儿今天像有什么心事似的,虹羽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河里的鱼怎么少啦?下个月知青没生活费啦,知青菜园子里的菜老长不好,是为什么?等等一些诸如此类的闲话。春枝儿只是嗯嗯啊啊的应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虹羽说着话,也倦了,朦胧胧地靠在春枝儿肩头,眼皮沉沉地几欲入睡,忽然听见有人轻轻的敲着后窗。还听到低低叫几声“春儿”!虹羽惊醒了,她知道春姐也醒着,却不应声。窗外的人还在叫着,虹羽忍不住轻轻推推春姐的肩,春枝儿示意她不要出声。虹羽听见窗外那声音尽量憋着嗓门,听不真究竟是谁的声音,只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决不陌生,这个人一定是虹羽见过的人。窗外的人苦苦哀求着:“春儿,开开门,让我进去。我知道你妈不在家,我这么老远来,就想见你一面,开开门,求你,别那么狠心。”窗外的声音不停地响着,春枝儿的心也砰砰地响着。虹羽觉得,那个人真傻,如果停一停说话,一定能听到春姐的心跳声了。远处的狗“汪汪”叫着,近处也有狗叫了,春姐家的大黄却不叫,只是从前门跑到后门边,低声轻吠着,就像欢迎老熟人一样。窗外的人叫大黄开门,说给它带来了好吃的,大黄便开始用牙咬后门的木门栓。春枝儿轻轻起来,拍拍虹羽别出声,然后披衣走到窗前轻轻地说:“你走吧,不要再来了。大黄,不准开门,去睡觉。”窗外的人说:“春儿,你真狠心!真不想见我?啊?”春枝说:“不想。你走吧,不然我让大黄咬你!”窗外的人说:“春儿,我有话说。”春枝儿说:“还有什么好说的,快走!不要再来了。”停了好一会儿,窗外的人说:“那,我走了,你多保重。”虹羽听出来了,这人是今天在农场餐馆里吃饭要给春姐付钱的那个人。他穿着黄工作夹克,好像从一辆黄色卡车上下来的,模样长得挺周正,个子也高高的。

虹羽正想着,觉得春枝儿在哭,身子抖得厉害,眼泪滴到虹羽脸上,哭声却没有一点儿。虹羽知道春姐一定把哭声憋在喉咙里。虹羽不敢劝她,只用双手搂住春姐的脖子,她觉得这样春姐会觉得好过一些。好一会儿,春枝儿才停住哭;长长的叹了好几口气。春枝儿摸到手帕,擦擦脸,轻声说:“虹羽,春姐求你,千万不能说出去。说出去,春姐就完了。”虹羽点点头说:“放心,春姐,我不会出卖你的。”春枝儿说:“好妹妹,你可别笑话春姐。”虹羽说:“看你说的,我都不知道是啥事儿呢。春姐,你为啥不让他进来?他有话说,你为啥不听听呢?”春枝儿幽幽地说:“现在还说啥的呢?男人呀,就没一个好东西。虹羽,你长大可别上了男人的当。”虹羽说:“春姐,为什么这么说?我爸,我大哥可是好人。还有林大伯,阿青哥,山根哥,赵大哥,还有张老师,老扩,他们都是男人,也都是很好的人。”春枝儿说:“你还小,你不懂。唉,你不会懂的。”虹羽说:“我懂的,男人有好有坏。春姐,你为啥不找个好男人结婚呢?我二嫂25岁多了,今年又会生一个孩子呢,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春姐,呃,我说这话你不生气吧?”春枝儿说:“不生气,我早已经学会不生气了。只是你一定记住,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没到手以前,对你百依百顺,等一到了手,就会翻脸不认人。”虹羽说:“到手就是结婚吧?你不是没跟那个人结婚吗?”春枝儿说:“傻东西,男人第一想女人就是想跟她睡觉。告诉你吧,我跟他睡过觉。现在他又由他家里做主,给他在他的老家订了一个小媳妇儿,上个月来部队农场结了婚。他嘴上说是怕父、母亲寻死,实际上还不是看见那女孩年青漂亮。唉,男人呀!就是这样的德性。”虹羽说:“哟,书上说,男女没有结婚,不能在一起睡觉的!睡了觉会有小孩的。”春枝儿说:“虹羽小人精,你是看的啥书呀?”虹羽说:“我二嫂的医学书呀。书上说男女在一起睡觉就是性生活,性生活就是夫妻生活,夫妻生活就会有孩子。如果,两个人没有结婚就不能在一起睡,因为怀孩子是由女性承担的,所以,后果是对女性不利的。”春枝儿说:“虹羽别背书了。事到头来不由人啊!不过,说也惭愧,我二十四、五岁的人,还不如十六岁的黄毛丫头懂得多。我的孩子,啊,我那不能出世的孩子!我真是作孽啊!”

虹羽明白了,她是在思念她的孩子。虹羽不知道为什么春姐没有跟那人结婚却又怀了他的孩子呢?那孩子究竟怎样了?可她看见春姐很伤心的样子,实在不能问,只好握住春枝儿的双手摇摇说:“春姐别伤心,你可以再结婚的,可以再生一个孩子嘛!”春枝儿说:“说说容易,可是,哪儿再能找到他那样的好人哪?他的热心,他的热身子!唉,我,我,我不能对你说这些,你还小呢!你不会明白的。我已经是他的人了,真后悔弄掉了那孩子!虹羽,我不能对任何人说,只能对你说!今天如果你不在这儿,也许我又会开门,又会跟他睡觉,又会怀上他的孩子!这一次,我要生下他!不管是男是女,我都要生下他!”虹羽说:“这,呃,这能行吗?”春枝儿迟疑了一下喃喃自语:“对,不行,连你这小毛孩也说不行!我是个姑娘,我不能想结婚就结婚,想生孩子就生孩子!”

第二天清早,有人通知春枝主任去公社开会,说是很重要的会议不准请假的。春枝儿急急起来,麻麻利利的做好早饭,匆匆吃了两碗便去开会。临走嘱咐虹羽多睡一会儿,睡够了起来吃了饭再走,饭留在锅里热着呢。虹羽等春枝儿刚一出门就起床胡乱洗了脸,端出春姐热在锅里的饭就吃。虹羽扒出饭底下两个荷包煎蛋,香喷喷地吃着,心想:“春姐的心真好,手也巧,如果她有了孩子,一定会是一个顶好的妈妈。可为什么她还不结婚呢?那个人就那么好,那么不可代替吗?

大队干部在公社开了整三天会。刚从公社回来的第二天,春枝儿又带着虹羽八个人去公社开全体知青会。虹羽她们一点也不知道为什么批判谁谁的什么思想,大家只是乘这机会见见隔得远的熟人、朋友,问问情况,道道辛苦,至于讲台上什么人在说什么没有谁去认真听。淑光一见白梅、虹羽、兰兰几个人眼圈儿就红了,每次见面她都是这样。她不是为她自己,她是为她家里的弟、妹和多病的妈妈。金牌大队大名鼎鼎的牛力,虹羽她们早就见过,那是早在牛力不想留下淑光她们八个人的第三天,邵林他爸来东港了,专门找牛力谈过。可牛力已经代领了几千元知青安置费,当然不舍得退出来,便又说愿意留下淑光她们,并保证一定好好安置、照顾,让上级领导放心。粗壮矮胖的牛力,四十岁上下年纪,相貌猥琐,五官挤挤地胡乱堆在脸上,似乎被那愣起的横肉挤兑不过似的,耳朵,鼻子跟一双眼显得小小的没长伸展,那张嘴却被两颊特别发达的咬嚼肌牵扯得又阔又大。牛力嘴唇极厚,不说话时倒有几分忠厚相。可是他一说起话来,两只老鼠眼贼溜溜地乱扫乱翻,那厚嘴唇里说出的话便有几分不可信的成分。

淑光吃了一年多饱饭,个子长高了很多,脸也淡淡的有了几分颜色。农村生活的艰苦对淑光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只要能吃饱饭,十八岁的淑光干什么都有劲儿。她当生活委员极负责任,每天除了上工就是伺弄菜园子,剁腌菜什么的。所以她们组的生活比虹羽们还渐渐过得正常了些。淑光越是觉得自己幸福就越牵挂家里,越是自己吃着饱饱的白米饭,越是想着弟、妹们碗里的稀汤饭。所以,淑光每次见了虹羽她们总要罗罗嗦嗦地说上好一会儿弟、妹们可怜,妈妈不知道怎么样之类的话。可她现在能有什么办法帮家里呢?集体生活,集体伙食,即使能省点,节余一点,那也是大家的,淑光决不会拿来给自己家里。就算她想给,也送不回去呀!不要说没有路费的淑光,就是吴兰、邵林这样的娇娇儿女,也有一年多没回家了。去年春节也是在这里与乡亲们一起过的。公社号召全体知青都在生产队里过好第一个春节,因此没有人好意思提出回家过年的要求。即便有人提出,也不会被批准的。淑光倒是想得出来,她把春节公社给每一个知青分的糖果、花生、桔子什么的包成一小包,托邵干部带回了家。虹羽知道后曾叹息道:“都只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又有多少人会懂得淑光的拳拳游子心呢?”

这会儿,淑光又在念念叨叨地说,眼看秋收队里就要分粮分油、分棉花、芝麻、花生什么的,组里她一个人工分最多,当然也会分得多一些。可这又有什么用?还是八个人合起来吃的住的,也不好把自己多分的拿出来。如果是自己一个人吃还可以省下一些粮、油送回家去呢!白梅吃惊地说:“淑光你别说了!你不是想分出去自己过吧?”淑光说:“我,我也没那么说啊。”兰兰说:“你说了!那可千万不行的!除非你是不想回城了!”虹羽说:“淑光,你别犯糊涂,你才十八岁没满呢?能不让家里负担就够可以的了。可别为了眼前,不考虑将来啊!”淑光说:“将来,呃,谁能知道将来什么样?这里地方好,只要肯下力就不愁吃喝,将来,还能怎么样呢?”兰兰听得心烦,说:“淑光你别说了,整个一个祥林嫂!”几个人正说着,邵林蔫儿叭叽地走过来,对虹羽苦笑笑,又对兰兰几个人说:“说什么呢?这么热闹?”白梅说:“说什么?说将来呗!邵林,将来怎么样?你知道吗?”邵林说:“将来,将来还远着呢!过了眼前再说吧。”兰兰看见大喜在一边使眼色,就对虹羽说:那边有几个同学,她得过去一下,就走了。白梅跟淑光去上厕所。虹羽问邵林:“怎么啦,霜打的茄子似的?”邵林说:“我爸,他被留下参加城里大会。”虹羽说:“怎么说留就留下?他不当带队干部了吗?”邵林说:“唉,他不是让人家揪住了辫子吗?”虹羽说:“那你愁也没有用啊,你也帮不了他。”邵林说:“我帮什么他,我是说,回城的事他帮不了我了!”虹羽说:“原来你是为你自己愁!我还当你大孝子想为父分忧呢。”邵林说:“这话说得!我回城也是想照顾家里嘛!”虹羽说:“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邵林说:“还能怎么办?等着吧。”虹羽说:“大家不都等着吗?也不靠你一个,你不用着急的。”邵林说:“我爸来信让我们好好干,他一定会为我们想办法的。”虹羽说:“我们?谁跟你是‘我们’呀?让人家听见笑话大了。”邵林说:“虹羽,别这么说,我对你还不够真诚的吗?什么话都不瞒着你,你还要我怎么样?”虹羽说:“快别说了,邵林同学。刚才还愁得蔫蔫儿的,倒有心思说这些。你不嫌太早了点儿吗?”邵林说:“早?我都十九了,你也十七了。我妈跟我爸……”虹羽说:“你倒越说越来劲儿了,你再说,我可走了。”邵林说:“好好,我不说。我爸总会有办法的,到时候你可别后悔。”邵林悻悻地走了,虹羽心里倒又空落落的。“唉,罗星在这里就好了,有事儿也可以跟他商量。”虹羽心里老想着淑光的那个“将来”,又想到春姐的苦,二丫的累,想得心里寒寒的。转念又一想:“有什么呀!大不了我去南琼岛找阿青哥,阿兰嫂去!我现在也是农民了,大家一样,我也会种田,能养活自己的。可是,我妈怎么办?我能撇下她一个人吗?”虹羽正一个人千里万里地想着,忽然听见礼堂散会了。她赶紧走到门口去等春姐、白梅她们一道划船回去。这一回可不用春姐划船了,虹羽跟刘毛毛早学会了划船。只是刘毛毛不会使艄桨,艄桨省力但技术性很强,她只好划头桨,卖蛮力。春姐说明天全大队召开大会,让湘儿,虹羽等八个知青带头发言,今晚就要做好准备。

第二天,大队的大会当然是严肃而激烈的如期召开。段德湘代表知青发言,她几乎写到天亮的发言稿,里面有很多一位高中生能够运用自如的因为、所以、而且、但是。不过,那些在会场上吸烟扯谈、做鞋纳袜底的乡亲们,还是听得迷迷糊糊的不知所云。大会最后以八队的一位老大妈跳着脚喊口号,一不小心把脚卡进木板缝里崴着了脚自己拔不出来而尴尬收场。

这天晚上,虹羽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心里无缘无故烦躁不安,老想着回明州去看看。越想越揪心,几乎一连几天几晚都心神不定,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白梅每天早起都要抱怨虹羽几句,说幸好天还不太冷,如果是下雪天那可就惨了!虹羽几乎整夜翻来翻去的,弄得被筒里冷风直鼓,连她也几晚没睡好。二丫知道了盯着虹羽问,虹羽才说自己想回家。二丫让虹羽跟她去找她爹问问,老憨说栋支书早交待了:下放知青一律在原地参加大会,不能请假回家,至少在春节前不能回家。二丫让虹羽去找春枝儿想办法。虹羽说既然是栋支书说的,找春姐也没用的,白让春姐为难。这天晚上,二丫陪虹羽窝在队屋的草垛子上,肩靠肩,脸贴脸的说了很久话儿。两个人东扯西拉地瞎聊着,二丫也没说一句安慰的话。临分手,虹羽觉得心里舒坦了很多,二丫也觉得很高兴。虹羽躺在床上,听到闸口对面二丫家里嗵嗵嚓嚓的剁猪草声响到更深夜半。她知道二丫为了陪自己耽误了晚饭后的家务活,正赶着夜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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