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行数日,终于离开大理来到宋国的广南西路,这天夜里,林凤二人行至一片沙地,躺在细腻的沙土上,凤箫吟很快便入睡了,胜南却没有,过去一直在脑海中不停地冲击着澎湃着,往事历历在目——

那时他才五六岁大,正在练剑的时候忽然有一群童子嬉闹着跑过来打搅,最前面那个是地头蛇冯铁户的儿子冯有南,十几岁年纪,领着身后拖着鼻涕的小毛孩不怀好意。冯有南随手抓起一大把石子便往胜南身上砸,那群小子自然跟着也都来砸他,边砸边骂:“奸细后人!奸细后人!”

胜南有些惊慌,藏起剑来:“你们要干什么?!”冯有南轻蔑一笑:“叛徒、奸细的后人,长大了当然还是叛徒奸细了,咱们这里容不得你!赶快同你娘收拾了包袱滚出泰安!”

胜南被激怒:“你说什么?!”冯有南讥笑:“怎么着?想打一架?你敢么!我爹是冯铁户,你呢?你爹是人人唾弃的奸细叛徒,出卖义军罪有应得!”胜南一怒之下冲上前去将他推倒在地,一边揍他一边喊:“不准骂我爹!我爹是好人!”两人扭作一团,那帮童子名为劝架实则围攻,片刻胜南遍体鳞伤鼻青脸肿。

脑海中又闪过一个画面,自己很小的时候,根本不懂也没有能力保护娘亲,那天冯铁户到他家里去,不知何故一直殴打他娘亲,最后将她一把推在墙角,鲜血从她额头一直流淌下来,直到多年后的今夜在记忆里依旧很刺眼。

一边回想,一边心里是止不住的悲切和荒凉。他枕着大地,听见似乎身下正在流淌的沙声,手不自觉地触碰到腰间的饮恨刀。思及与之相关的江山刀剑缘,不可能想不到蓝玉泽,叹闯荡江湖数载,美好幸福的日子竟稍纵即逝,忍不住心有些隐隐作痛。凤箫吟觉察出了不对劲,醒来问他:“怎么啦?”胜南忙掩饰说:“没什么,正在回忆往事。”

凤箫吟一愣:“往事?”胜南点点头:“在想我的父亲。”

凤箫吟哦了一声:“你是说张安国?”胜南微惊:“你也听说过?”

“显然知道,他是我师父平生最痛恨的人之一。不过这些天来和你同行,我发现你不会步他后尘。对了,张安国早已在三十多年前死去,算年纪,你应该不是他的儿子啊!”

胜南点头:“不错,我是娘在十多年前捡的弃婴,亲生父母是谁,或许这辈子也不会知道。”

凤箫吟眼中闪着泪花:“我也是啊,我的亲生父母是谁,也还不知道呢。”

说罢一阵死寂,两人非但没有开导对方反而令彼此更加难受,就这么度过一夜。

天刚刚微明,凤箫吟坐起身来,下意识地从地上捧起一把沙,轻轻将沙撒在褥子上,沙从她指缝间滑落,在褥上清楚铭刻出五个大字:江山刀剑缘。

“很耀眼,很漂亮。”凤箫吟看着自己的杰作,不管胜南有何反应,蓦地从一边提起,将褥子侧过来,这五字一撮撮地往下流坠,只不过一刹那的事。胜南亲眼看着刚才那“江山刀剑缘”的毁灭,叹了口气:“我想起一句诗,‘折戟沉沙铁未销’。”

凤箫吟评道:“悲壮虽足,气势不够,何不用那句‘黄沙百战穿金甲’?”胜南一愣,觉自己太过悲观,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

终于也到了广南西路,杨宋贤吴越等人听说林楚江夺回饮恨刀,自然高兴地打道回府,刚好顺路去云雾山参加比武、争夺排名,两个少年年少轻狂,回客栈把见闻说得喋喋不休,一个比一个兴致高涨。易迈山在旁看着,只是微笑不言语,而沈依然则托腮看着其中一个,暗自陶醉。

这时沈望从外面回来,打断了这种气氛,面色凝重道:“前面镇上似乎有灾疫。”吴越提倡绕开这个地方走,沈望摇摇头:“只怕周边很多大小村镇都已传播了开来,绕不开。”宋贤拍拍胸脯:“怕什么,咱们练武之人身强体壮,怕那些瘟疫作甚?”沈依然只一味附和着,姿势没变,吴越扑哧一笑。

沈望咦了一声:“新屿,你笑什么?”吴越笑道:“我们这里有个人,以前做什么事都很有主见,现在只会盲从,跟着一个人转悠了。”

沈依然不知在说自己,象征性地应了一声,还呆呆地望着宋贤,碰巧宋贤无意回头笑着看见她,四目相对,这时看见吴越、父亲、易迈山都盯着自己,惊得啊了一声,脸上一阵绯红。

直到到了那小镇上,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民不聊生、十室九空,街上人很少,偶尔一两个都来去如风,宋贤叹了口气:“也不知这灾疫是什么引起的?压根儿没法子阻止,又根治不了,好端端一个年初,被搅成这样。”吴越道:“正因为害怕恐慌,所以灾疫才会蔓延开来,被逃走的村民带去别处。所以说灾难发生在天,恶化在人。”身旁的生离死别,令他们不寒而栗。郊野一片狼藉,杂草抢去了田地的位置,农具被杂乱无章地丢弃,空气中弥漫着污浊。

再到邻镇上去,那里却不安静,原是一大群巫婆跳神祈福只为送走灾难,鞭炮响彻耳畔,并非迎新年而是用作驱赶瘟神,未必有用的药材,全被高价垄断控制病情……总而言之,人心惶惶到了什么都信的地步。

沈望这几日偶染风寒,吃药也不见好转,几日过后病情更加严重,沈依然毕竟年小,慌得眼睛都哭肿了,宋贤一触沈望额头滚烫,尽在那儿说胡话,一怒之下拉起沈依然就去那药铺查问究竟,吴越怕他俩冲动出事立刻追上去看,不知怎地,药铺前面围了一大圈人,不住拍手称快着,他以为是杨沈二人惹事,赶紧挤过去,邻近一看,才发现是个白袍少年,手执长鞭狠狠抽着一个衣着光鲜的商人,那商人不住求饶,四周却是骂声和叫好声。

沈依然哭着冲去一把揪起那商人的衣领:“还我爹命来!”那白袍小将道:“姑娘莫急,在场的所有人都被他害了!霍通达!今天我不杀你为民所害,便不姓石!”

那霍通达连声求饶,沈依然一个劲地抹泪:“哪能这么便宜了他?应该一刀一刀剐了他!”

吴越心存疑惑:“石公子,这霍通达到底干了些什么?为何,吃了药也不见好转?”白袍小将哼了一声:“这种无耻商人,只会趁着别人危难来发自己的财,霍通达,你自己说,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霍通达嘴硬不说,白袍小将又是一鞭,霍通达哎哟一声:“小的说小的说小的说!”他一边哭一边嘶叫:“小的想多发点财,所以在药材里掺了些假的……”他话音未落已然激起众怒,顿时人群沸腾着一拥而上打他,沈依然冲在最前面力大如牛连宋贤也拉她不住。吴越见那霍通达几乎要被揍死,只轻轻叹了口气。

白袍少年听见他叹气,走近了问:“为什么叹气?”吴越抬起头,见他玉面薄唇,像个文弱书生,但腰间佩着剑,适才他以鞭抽霍通达,也证明了他是江湖中人……不知为何,甫一见面,吴越顿生亲近之意:“我是叹息,这世上居然有如此败类,为了私利昧着良心以次充好。”白袍少年说:“他便是利用了我们要根治疫病的念头,不惜如此卖药,幸好我从医几年,察觉药里的差异。”

众人听得他曾从医,纷纷请他去看病,白袍少年应了要求,看了数户人家,发现很多都并非疫病而只是风寒,沈望有幸也在其中,得他相救终于有得好转,众人求他姓名,少年只淡淡说:“在下姓石名磊。”吴越一愣,破涕为笑的沈依然脱口而出:“四个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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