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八百里伏牛山深处,坐落着一个古老的村庄,叫神牛坑。考古证实,早在新时器时代,居住在这里的先民们就能够发明和创造。因为在这里,出土了中华民族美术绘画艺术的开山鼻祖——被故宫博物院定为不移动国宝之一的《鹳鱼石斧图》彩陶缸,年代与印第安的图腾柱不相上下,珍贵非凡。祖先的创造发明,得益于人类长期认识实践,在同自然的斗争中,用人力改变天然物的智慧进化,当然就离不开富庶的物质基础。听老年人说,神牛坑早先是个披霞流金的地方,小麦和玉米浑身上下都结满了穗儿,沉甸甸压弯了腰。打下的粮食怎么也吃不完,人们开始挥霍,竟然用白面烙熟饼馍擦屁股,犯下弥天大罪。玉皇大帝闻知这里的人们不珍惜粮食,遍地乱扔,视如粪土,龙颜大怒,差天兵天将下界,收拾这一方生灵。神牛得到消息,不顾一切从伏牛庙里跑来,在这大山环抱的地方又踢又扒,盘腾出来一个大坑,直到用尽最后一点气力,才无奈闭上双眼。灾难降临的时候,天地混沌一片,狂飚席卷而来,把地面上生长的庄稼全都旋上了天宫。只有红薯,生在土里,根重,被大风刮出来,遍地里骨碌,踅满了神牛坑,才保住人的性命。打这以后,神牛坑除有少量的五谷杂粮,只能生产红薯……
一
号子回到神牛坑,并未在村子里引起多大震动。乡亲们也只是礼节性看望了他,然后便各自忙起了自己的生计。
号子在他那两间闲置了多年的瓦屋里安家,没过几天,天贵就让他接替了张冒老汉,当了七队的生产队长,管着二百八十三口老少,三百二十一亩山地。天贵说,在村里咱俩最好,是同学又是好朋友,如今你回来了,大小总要掌点权,也算是替老同学分点忧吧!然而从乡亲们眼里,号子看到更多的是冷漠。他感觉到,这一场严霜,也给人们的心灵上留下了阴影。大家全都心事重重,耷拉着脑袋往山坡上搂那被霜打干的红薯叶儿,仿佛是在寻回失去的一切和生存的希冀。那些冷漠的眼中,写满了冰霜和萧瑟……
张冒老汉门口的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上挂着个破牛车轱辘,下面放一只碾场用的大石磙,这里便成了号子的舞台,每天把破牛车轱辘敲得震天价响,向围拢过来的臣民们发号施令。每当那高亢嘶哑的金属撞击声划破长空,飞向旷野,群众便像听到了催命判官的招唤,赶忙放下手头正忙碌着的活计,撂下正往嘴里吸溜的饭碗,甚至有刚刚爬上坑头脱光衣服要寻欢作乐的,也慌忙一脚踹开婆娘,捞上裤衩急慌慌朝大槐树下跑去。那年月,急骤的钟声就是命令,谁要是敢不听指挥,就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招呼住比害眼可厉害。
号子对于乡亲们的雷厉风行颇有欣赏,觉得习以为常。人是应该有点精神的,干啥事就应该分清紧慢板儿,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这天,他站在大石磙上把破车轱辘一敲,点上一支烟刚吸了半截,全生产队的男女劳力就都围拢过来,慌慌张张问:“今天开啥批判会?”
号子有些酸楚。一个村子里住着,薪火相传几千年,拐弯磨角拉扯起来还都沾亲带故,谁和谁有多大的仇恨,为啥非要你争我斗呢?一门心思把地种好了,多打些粮食,把日子往红火处过不中吗?他心里想着,嘴上没敢说。在那些年代里,说出的话像泼出去的水,稍有不慎,就可能招致大祸。他把烟蒂扔到地上,用脚踩了踩,说:“爷们,今天开始刨红薯。我在地里转了一圈,咱这一百六十亩红薯,长势不赖,决定着全队人大半年的口粮,咱得赶紧收回来。”
乡亲们望着这位新队长,眼睛中放出了亮光,纷纷点头称是。
刨红薯是个气力活,男女老少一齐上阵,赶羊群一般,大田里滚动着人潮,全像是饿饥了的牲口,拼命从土里扒啊刨啊,挖进篮子才算粮食。神牛坑的祖先们犯了天条,只有在村南临玉女河边少得可怜的土地上才生长小麦,赶上好年景每人能分上五六十斤,就算是老天爷的恩赐了。五谷杂粮也很稀罕,一年的口粮就指望红薯。要说这红薯没一点糟蹋头,鲜薯块可以蒸食烧食,还可以煮锅熬粥,耐饥。神牛坑家家都有红薯窖,秋天收回来后,选个头匀称的储藏进去,慢慢可以吃到来年立夏,帮人们度过春荒。不过大量的红薯还是要切片晒干,收回家里席圈屯上,然后粉碎成红薯面,可就成了万能的食物。神牛坑的女人们全是制作红薯面食品的高手,她们可以变着法儿将一把红薯面翻腾出许多花样,让汉子们食欲大增。先说蒸馍,可兑些白面或者玉米面蒸出甜的或咸的花卷,还能蒸出菜包子和发糕,还有人全用红薯面蒸出黑馒头,放凉了切成小块,拿油在锅里炒,美其名曰“炒猪肝”,一端到饭场上,往往招引大家争食。再说烙馍,红薯面可以烙成发面的,死面的,有饼馍,也有油馍。还有手巧的媳妇们,拿鲜红薯擦磨成渣,摊在油鏊子上烙煎饼,又软又香蘸着辣椒管叫汉子们吃出一头大汗。用红薯面擀面条,可宽可细,还能制作成包皮,口感甚好。有手巧的妇女还想出了窍门,用多眼的木板把红薯面搓成饸饹,还有的拿土机器轧出“钢丝面”,五花八门,品种众多。当然,这里祖传就有制作红薯淀粉的习惯,这个过程,要复杂得多。红薯淀粉可以打凉粉,还能造粉皮,下粉条儿,待客上桌,离不开这些食品,算是红薯的特殊身价了。红薯不仅根茎可以食用,就连红薯叶儿,也是人们的主要菜肴。鲜嫩的绿叶,能凉拌,也能热炒,有人把叶下的梗儿掺上辣椒大蒜炒菜,味道十分鲜美,别有风味。就连风干的红薯叶儿,也成了人们吃面条时的下锅菜,有干菜的风骨,亦有山珍的品性。难怪,有了神牛留下的这坑红薯,神牛坑人从来没有逃过饥荒。
红薯虽然是粗粮,黑好有个温饱,乡亲们割舍不下。这东西贫贱,不主贵,开春一棵秧苗扎进土里,坐上一小勺水,它就活了。待缓过来苗,给它松松土,锄去杂草,扑棱棱便老鸹窝一般大了,生机勃勃。这时候,人们便不必跟着它忙活,红薯耐旱,尽可放心让它们在田野里栉风沐雨,慢慢生长。神牛坑的耕地全是坡坡岭岭,想浇它也没门儿,自古以来望天收。大家便可以身闲肚安,忙些其它营生,譬如说搞运动,或是趁机荫妻生子,有的是时间。一伏三场雨。天若有情,三伏天不遇搦脖旱,红薯秧儿便蓬蓬勃勃向四周蔓延,转眼之间就笼罩了大地,形成绿茵茵一块地毯,给大地披上绿色的盛装,吸引二十四节气都在种地上动脑子的老农们流连忘返,拂摸着苍翠欲滴的红薯叶儿,像是得了孙男嫡女,笑逐颜开。这时节,红薯的根茎充满了积蓄,悄无声息膨大着果实。农言云:六月六,红薯鸡蛋粗。七月间,再落两场透雨,过了八月十五,便是一个好年景,刨出来的红薯,一颗赛似一颗,有人形容如牛头般儿大。当然,若遇秋雨潇潇,连绵不断,终日阴霾,阳光不足,地温下降,红薯是要吃大亏的。薯块在泥浆中发胀,变馊,霉烂,最终变成稀屎巴巴,这就断了农家的口粮,只好用干红薯叶儿拌糠皮捱过冬天。来年开春,柳树杨树发出的新芽,也要被蚕食一光。今年红薯长得饱满,号子一声令下,大家全体出动,汉子们披星戴月,用镢头一垄垄刨出满地红薯疙瘩。赶天明,娘们小姑挎着篮子提着饭罐来到田头,吆喝自家的人赶紧吃饭,妇女们便一字儿排开,蹲下去一颗颗从秧子上摘掉红薯,剥净泥土,一堆堆攒到一起。然后用一个大草箩头过秤,一百斤一骨堆。几天下来,地里排满了红薯堆,像是一座座坟丘,星罗棋布。丰收的景象引发了人们的兴致,俏骂声此起彼伏,还有死狼怪腔的曲子戏,在田野里飘荡。
太阳偏西的当儿,号子站到田地中间的一座墓冢上,招呼来大家,商量今年的红薯咋个分法。号子脚下,是两只大草箩头和一杆大秤。汉子们就势往坟堆上一靠,大口大口吸着喇叭烟;娘们却围在一起,唧唧喳喳,似乎有说不尽的知心话;孩子们辽地里撒欢儿,围着女人们星星过月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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