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姚问道:“齐先生你只需要告诉我,怎么救陈平安!”

齐静春心中叹息。

这正是道心的玄妙之处。

少女并非对陈平安没有情感,否则也不会并肩作战到这一步。

正常人听闻噩耗后,必然会有一个惊慌、悲伤、同情的过程,快慢、长短、深浅不同而已。

但是宁姚丝毫也没有。

她一下子就跳到了自己最想要的“结果”,我该如何救人。

世间修行,修力可见,步步为营,只需要往上走,差异只是每一步的步子,各有大小。修心则缥缈,四面八方,处处是路,仿佛条条道路能证得大道,但又好像条条道路都是旁门左道,谁也给不了指点。在修心一事上,身怀道心之人,叫一步登天。

所以少女可以大大方方,眼神清澈地望着草鞋少年,直截了当问他是不是喜欢自己。

齐静春想起那个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士,心情愈发凝重。

宁姚蹲下身,动作轻柔地把陈平安背在身上,问道:“齐先生你倒是说啊,不过事先说好,我觉得杨家铺子的老掌柜,救死扶伤的本事很不咋的,倒是陈平安认识一个铺子老人,挺厉害的。”

齐静春看着满脸认真的少女,问了一个奇怪问题:“世间何事,最为逆天而行,逆流而上?”

宁姚想也不想,大声道:“一人一剑杀光妖族!”

齐静春哭笑不得,有些无奈道:“是修行。”

宁姚仔细一想,“其实一样的。”

齐静春指向两人之前所处位置,又点了另外一处,“剑炉可滋养体魄,千秋可壮大神魂,只不过对于陈平安来说,至多是勉强维持一个收支平衡,运气好,说不定小有盈余。所以等他醒来后,帮我告诉他,以后练拳,哪怕不追求其它,只为活命,也一定要下苦功夫。”

宁姚松了口气,其实她比陈平安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底子要好太多,才不至于昏厥过去,“齐先生,那现在我是带着陈平安去泥瓶巷养伤?还是先去刘羡阳那边看看情况?”

齐静春笑道:“如今已经都可以了。”

宁姚想了想,“我背后这家伙,肯定希望睁开第一眼,就能看到刘羡阳,所以我去阮师那边好了。”

齐静春点头道:“陪你们走一段路程。”

两人并肩而行。

春风拂面,读书人双手负后,少女背着少年。

宁姚走着走着,突然问道:“齐先生,作为这座小洞天的主人,你有没有因为近水楼台,收取几个天赋好的弟子?”

齐静春笑着摇头,“没有,只收了个不算弟子的书童。以前是为了避嫌,现在回头来看,确实错过了几个好苗子。”

宁姚又问,“齐先生,你在这里,是不是什么事情都知道?”

齐静春笑道:“只要是我想知道的,都可以知道,不过未必全是真相。毕竟有些事情,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有句话齐静春没有说,从离开小镇起,他就失去了这份“心镜照彻天地”的神通。

因为有人取走了那块镇圭,那是儒家亚圣之一留在小镇的信物,也是大阵枢纽之一。

宁姚犹豫了一下,仍是忍不住问道:“齐先生,你如今是啥境界,有没有跻身上五境啊?还有,先生你坐镇这方天地,真的能够天下无敌吗?当然,先生如果觉得不方便,可以不回答,我就随便问问。”

齐静春果然不回答。

少女翻了个白眼,不再说话。

齐静春有意无意放慢脚步,转头望去。

少年眨了眨眼。

中年男人也眨眨眼。

齐静春会心一笑,不露声色地悄悄加快脚步。

君子有成人之美。

一起走出很远后,齐静春停下脚步,笑道:“我就不送了。”

站在原地,满鬓霜白的中年儒士,望着渐行渐远的身影,沉默不言。

他走出一步。

齐静春瞬间来到那块斩龙台附近。

儒家圣人,皆有一个本命之字,独占魁首。

世间任你是谁,只要写到、用到、念到此字,便能够为那位儒家圣人增加一丝道行修为,积少成多,滴水穿石。

齐静春是例外。

不是一字没有,而是有两个。

且字之意味极其悠长,境界极其深远。

静。静心得意。

春。天下迎春。

所以他才会被贬谪到这方小天地,与外边大天地完全隔绝。

虽然齐静春不过是儒家三学宫七十二书院的书院山主之一,但是齐静春确实不能以常理待之。

这个面对正阳山搬山猿屡屡挑衅羞辱、却没有任何反应的窝囊读书人,闭上眼睛,默想“静”字第三笔,然后伸出并拢双指,在空中轻轻往下一划。

那块坚不可摧的斩龙台,瞬间被对半切割成两块。

齐静春一挥袖,两块齐整大石,一块落在阮邛的铁匠铺子,另一块则出现在泥瓶巷一栋小宅里。

齐静春做完这一切,陷入沉思,如围棋国手陷入长考,之后站在细密雨幕当中,最后已是大雨滂沱,电闪雷鸣,齐静春也未回过神来。

一直被小镇百姓喊作先生的齐静春,在想着自己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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