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从军!”

西北军副将鲁大张着嘴,下巴差点掉下来,盯着面前少年。

人群之外,马车的帘子刷一声被掀开,围观的人群遮了少年的背影,亦遮了男子阴沉变幻的脸。

魏卓之手中的扇子啪嗒掉到马车软融融的锦毯上,语不成句,“她她”

小厮惊住,反应过来后上前便要去拉暮青,忽听鲁大一声大笑!

“哈哈!是你小子!”

“是的,将军。将军不会不收我吧?”暮青笑了笑,道。

“老子是那等小气之人?你没跟老子玩够三局就赢了老子三千两,老子都痛快给你了,今日你要随老子去西北杀胡虏,老子会为难你?”鲁大豪爽一笑,重重一拍暮青肩膀,“你小子!有骨气!你爹真会给你起名儿,二蛋,一听就他娘的有种!比后头那群没根儿的强多了!”

美人司的人闻言这才反应过来,挽了袖子继续开骂,西北军的人却没再理,一群晒得黑黢黢的汉子把暮青团团围住,像见了稀奇人物。

“将军,这小子就是周二蛋?”

“赌坊里赢了将军的那小子?”

“对!就是这小子!”鲁大摁着暮青的肩膀,将她一转,面向围过来的西北军众将士,笑道,“别瞧这小子貌不惊人,有点本事!赌桌上能赢老子的,除了大将军,他是头一个!”

“哦哦哦!”当即有几个汉子摸着下巴,露出跃跃欲试的神色。

鲁大见了粗眉一挑,“老子警告你们,不准拉这小子赌钱!就这小身板可挨不住顾老头的三十军棍,别人没到西北就先被自家人打残了!先说好了,谁要是拉着他赌钱,老子跟谁急!”

那几个汉子顿时露出遗憾的神色,再一瞧暮青的身板,确实单薄瘦弱了些,不由皱眉,“这身板真的成?怕是连刀都拿不起。”

“拿不起就练!你们砍了几年胡人脑袋,都忘了自个儿刚当兵时的怂样!”鲁大看向暮青,目光如刀,似西北割人的烈风,“老子可告诉你,练兵时老子可不会顾念旧情,不然上了西北,你就得死在胡人刀下!要是怕死,这身份文牒你就拿回去,今儿就别进这兵曹衙门的门了。”

暮青闻言,眉头未动,话未答,只转身跨进了兵曹职方司的大门。

人群都静了静,鲁大大笑一声,“好!有骨气!”

他扶着被军棍打肿的屁股,一瘸一拐地追进去,搭着暮青的肩膀,一路絮絮叨叨,“你小子这身袍子不错,赢了老子的钱拿去逍遥光了才来报名参军的吧?你倒是聪明,到了西北,银子确实无用,整日除了操练便是杀胡人,连个镇子都见不着,更别提他娘的女人了!”

“你来得还算及时,再过半月,新军便该开拔了。”

“你在这衙门里先呆着,过了午时有人送你们出城,城外百里是新军营。”

“别指望老子会关照你,军中最瞧不起的就是这!在军中想出头就一条硬道理谁砍的胡人脑袋多!你这小身板,到了军营要好好操练。”

鲁大搭着暮青,絮叨着远去。

少年渐渐消失在人群的视线中,背影毅然,决绝。

一路,未曾回头

行宫,乾方殿。

殿门紧闭,殿外侍卫目光锋锐如刀,宫人们垂首立在殿外,喘气都不敢大声。

陛下将自个儿关在宫中一日了

没人知晓何事触怒了龙颜,只知昨夜陛下与周美人一同往合欢殿共浴,清早出来,殿中唯有陛下一人,周美人不知去了何处。许是侍驾不周,失了帝宠,夜半被打入了冷宫。

可似乎无人见到周美人从合欢殿中出来,被带往冷宫。

周美人的失踪,很蹊跷!

但无人敢提此事,亦无人明说,宫中最忌明白人,明白人都活不长。

陛下一日未曾传膳,内廷总管太监范通都未敢进殿劝驾,只拉着张死人脸杵在宫门前,像立了支竿子,日头照着他,人影长了短,短了长,直到大殿廊下点了宫灯,人影着了灯彩。

一名宫娥忽然急匆匆行来,打破了这一日焦心的沉寂。

“总管大人!”那宫娥噗通一声跪在殿门前的龙阶下,宫人们未敢抬眼,但听那声音应是西配殿侍候周美人的女官彩娥。

彩娥将一物高举过头顶,手有些抖。范通阴沉沉的眼神扫来,在那物件上一停,走下台阶来接到了手中,目光一落,眸中有异色跳了跳。

那是封私信,白纸叠成的信封上写着五个字步惜欢亲启。

“”陛下的名讳,这世上敢直呼的未有几人,怪不得彩娥如此惊颤。

“何时发现的?”

“方才,奴婢收拾殿中时,在周美人的枕下发现的。”

范通拿着信便上了台阶,身子一躬,尚未开口,殿门刷地敞开,殿中未点灯烛,一道红色人影立在暗处,只见伸手夺了那信,三两下打开。

信中字迹清秀,笔锋婉转处见龙飞凤舞,不似女子般的娟秀,倒见卓绝风骨,洒脱飞扬,世间许多男子不及。

“步惜欢,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此去西北,不知归期,望君珍重。”

信简短,关于自己的事只寥寥几字,见信如见人,若无案子,她总是如此寡言。

男子的目光落在那“不知归期”上,宫灯彩烛照了墨迹飞舞的留书,那一片彩影艳红靛青,似谁复杂的心绪,不肯散去。

不知多久,男子红袖一垂,那墨迹掩入袖中,人如一道红云,忽然纵出华殿,掠长空而去

暮青午后被送出了城去,随她一同出城的有百来人,都是从汴河城入伍的西北新军。

这些人多数是少年,旧衣烂鞋,一瞧便是穷苦人家出身,暮青是唯一一个穿着华袍的,一路上惹了不少目光。

大兴等级制度森严,士族门阀兴盛,官员选拔仍依照门第,朝廷重要官职被少数门阀世家垄断,上品无寒门。此乃建国之初高祖大封功臣所致,当时造就了一批门阀世家,这些世家成为累世公卿,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子孙承家学,为官入仕极易。经六百年,形成了世代为官的门阀大族,造就了大批奢侈淫逸之徒,士族奢侈之费,甚于天灾,六百年兴盛的皇朝已闻见了腐朽的气味。

而寒门庶族子弟需拜入士族门下,或为客卿,或为门生,由士族举荐为官。若不行此道,要么一生与仕途无缘,要么弃笔从戎,身赴边关,拼上性命搏一段生死不知的前程。

两个阶级坐不同席,嫁娶不通婚,等级极严。

少年们虽不识暮青身上的纬锦,却瞧得出她衣衫料子名贵,行路时便纷纷离她远了些。

暮青本就是清冷寡淡的性子,无人与她结伴,她反倒觉得清净,便这么一路随着队伍到了新军营的驻扎处。

百里行路,到了军营时已是夜深。新军驻扎在岷山下,营帐灯火繁星般铺开在眼前,那一番延绵壮阔之景令人心惊,一眼望不到头,只觉有数万之众!

送暮青等人前来的是名小校,并不魁梧,却很结实,肤色被西北的风刮得黑黢黢的,笑起来眼睛很亮,“两月不到,新军就征报了近五万之众,江南也有不少好儿郎哩!”

他将牌令递给牙门守将,带着众人入了军营。

新军营夜里喧闹得紧,全无铁军之相。小校领着众人来到一处军帐前领军服,每人两套,外加两双鞋子。发军服的那小将大抵是发多了,练就了毒辣的眼神,瞧人一眼便知尺码,没耗多少工夫,百来人的衣衫鞋子便都发完了。

安排编制时更简单,五人一伍,随便将人拨豆子似的拨在一起,分了营帐,便赶人入帐歇息了。

暮青入帐前感觉有人拉了拉她的衣袖,回头见那小校对她笑着眨眼,她便停了脚步,留在了帐外。

“临行前鲁将军不让咱照顾你,军中不认人,只认拳头,鲁将军若照顾着你,更有人不服你。你可别怪他,入了这军营,你得靠自个儿。”那小校小声道。

暮青闻言点了点头,帐外灯火映得她眸底微暖,都说西北军是血性男儿,果真不假。

“谢将军指点。”她道。

那小校被称作将军,顿时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脸竟有些红,“可别叫我将军,鲁将军若知道了,该踢我屁股说我装大了。”

暮青垂眸,一抹浅笑。

“明天晨起便有操练,西北战事紧,新军到了西北要上战场,路上会边行军边操练。鲁将军说得没错,你这身板是得好好练练,不然上了战场砍胡人脑袋,怕你这细胳膊都挥不动长刀。路上用点心,早日累了军功,大家服了你,咱们说话就方便了。”

暮青只是赌赢了鲁大,尚未露出别的本事,这小校便认定她有前途,待她如自己人了。

这般率真,不含尔虞我诈,仿佛让她在千里之外闻到了西北自由的风。

西北或许真的适合她,虽然,那并不是她最终的目的。

“谢将军。”暮青道一声,便入了帐子。

听那小校在帐外自言自语,叽叽咕咕,“都说了别叫将军,这小子咋听不懂人话?以后得离远点儿,免得真被鲁将军踢”

帐帘放下,隔了外头的低声嘀咕,帐内本有人声,见暮青进来,忽然便静了。

暮青扫了眼帐中,见里头四个汉子脱得赤条条,正嘻嘻哈哈换军服,顺道溜鸟。她视线并不避讳,人体构成都一样,躺在解剖台上的她见多了。

新军营帐,不过是打了个帐篷包,地上是草地,边上排着五张草席,条件简陋。暮青最后入的帐,中间的好地方都被人挑完了,留了个靠帐子边的席子,漏风不说,江南雨多,夜里若是下雨,这地方还捎雨,根本没法睡人。

暮青并不在意,抱着衣服鞋子便放去了那席子上,转身时见那四个汉子迅速穿好了军服,年纪气度皆不同。

一人年纪大些,约莫有三十出头,是个壮实汉子。其余三人皆是少年,一个黑脸小子,一个白面书生,还有一人穿着军服颇有武将气度,相貌俊秀,目光锋锐。

“这位兄台,在下汴河吴乡韩其初,旁边是在下的同乡章同,敢问兄台名姓?”那白面书生斟酌着笑问。

章同便是那武将气质的俊秀少年,闻言冷脸皱眉,话里夹枪带棒,“韩兄何必问他?你我这等庶族子弟,怎配知道人家名姓?”

那中年汉子看起来颇为憨厚,黑脸小子有些腼腆,两人都不说话,躲在一旁。

暮青未看章同,只对韩其初微一颔首,“古水县,周二蛋。”

她话语简洁,面无表情,帐中四人却皆嘴角抽搐,眼神古怪。

二蛋,狗娃,这等名字乡里乡间的常听到,倒没什么,只是一华服少年叫这名字,反差之大实在不能不令人觉得古怪。

韩其初好半晌才挤出笑来,“呃,在下不才,熟读县志,颇好地理民风之学,古水县似乎未曾有周姓大族。”

“平常之家。”

“可兄台这身衣衫在下若没看错,应是纬锦。”

“赌来的。”

帐中顿静,四人惊诧,竟是如此?怪不得,士族公子凭家世便可为官,哪会去那西北苦寒之地吃苦拼命?便是从军,也绝没有从普通兵卒做起的。

世间敢如此作为的士族公子,怕是只有元大将军一人。

那中年汉子和黑脸少年神色顿时松了松,暮青并非世家公子,对他们来说隔阂少了不少。

章同却冷笑一声,嘲讽道:“既然如此,何必华衣加身?穿一身华服,也终非士族,还叫别人误会,反不敢接近!”

暮青闻言,面色清冷。

韩其初忙打圆场,“周兄见谅,章兄爽直,并无针对之意。”

暮青瞧他一眼,转身拿了套军服鞋子,提了角落里的一只铜盆便往帐外走。

听韩其初在后头怔愣问:“呃,周兄要出去换衣?”

“帐中有狗,不敢接近。”她冷道一声,出了帐子。

帐中一静,不知是谁没忍住,噗噗一笑,章同怒吼一声便要冲出来,被韩其初拦了住。帐中闹哄哄一团,暮青已去得远了。

新军依山扎营,山林近在眼前。

暮青出了营帐,未走多远便入了林子,本想去林深处换衣,却听闻前方有水声,便端着铜盆走了进去。

月色清冷,落入清溪,波光细碎,林深静好。

暮青见溪边有一石,便端着铜盆走了过去,石后乃浅滩,她四处瞧了瞧,见林中无人便解了衣带。

月色照石,不见石后少年,却见一道人影落在浅滩,纤柔若天上舞,哪是少年影,分明是红妆。

暮青初来军营,尚不知这林子有无人会来,因此不敢解尽衣衫,只解了外袍,俯身便去面前的盆子里拿军服。指尖刚触及铜盆,她动作忽然一顿!

铜盆里,一道人影遮了月色!

暮青一惊,身子未起,借着垂手之势便弹出一片薄刀,抬手便射了出去!

刀光刺破月色,风里咻的一声,起势凌厉,去势无声。

暮青抬头,见一人自溪边远处行来,一步一步,漫不经心,衣袂却染红了清溪,恍若一路踏血,偏那声音懒得若天边云,“爱妃好计策,朕心甚服。”

暮青惊住,盯住来人,一时无声。

步惜欢?他怎会在此处!

岷山离汴河城外百里,他天黑才可出宫,此时已是深夜,他能来到百里之外虽有可能,但此处毕竟是军营,他如入无人之境也倒罢了,怎能恰好在林中寻到她?

步惜欢噙着笑意走来,眸中却寒凉如水,眉宇间落一片轻嘲,指间一抹雪色寒光,正是暮青方才掷出的那把薄刀。

暮青未动,未曾想过逃离,她知道逃不掉,惊过之后便冷静了,冷嘲哼道:“陛下一手寻人的好本事,臣之心也甚服。”

“呵。”步惜欢懒懒一笑,人已走来她面前。

她就立在他面前,身后有石,退路已无,而他在她身前,看得见她,够得着她,这令他莫名心安。

他还是喜欢这等能掌控的感觉。

他笑着伸手,挑起她一缕发丝绕在指尖,那般轻柔缱绻,眸中却只有寒凉,“朕不远百里来寻爱妃,爱妃可惊喜?”

暮青望着步惜欢,冷笑一声,“行了,不必绕弯子。你想怎样,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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