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滋味已经好久没有过了。

少年时练武虽然刻苦,但是有一位神医做老师,不管学文还是修武都会十分有“度”,从不胡乱透支力气,折损筋骨。

现在这样的疼痛,即是提醒,也让墨鲤更加清醒。

必须速战速决,再拖下去,他将无力应对。

他按住刀锋,暗暗积蓄力量。

转眼又闪避了数道剑招,墨鲤忽然瞥见远处有一大片空地,上面不生草木,也没有碎石,只能看到茫茫白雪。他心念一动,立刻退向了那边。

无锋刃忽抬,双刀抵在一处,刀身骤然弯曲。

雪亮的刀光自上而下,划破天穹,在墨鲤身前铺落成一片流光惊鸿。

长剑毫不犹豫地迎了上去,轻松绞碎了攻势,孟戚正待发力,忽然感到脚下一歪。

“”

借力的地面在刀光下裂开了。

墨鲤那一刀其实是对着孟戚脚下发出的,这也不是地面,而是堆满积雪的冰面,下方都是湖水。

他们已经身在湖心,冰面受到剑气与刀光的摧残,短短数息内已经全部崩裂,浮冰互相撞击。

墨鲤没有踩着冰块退回岸边,而是不依不饶,对着孟戚就是一刀。

刀光黯淡,去势极快,与北风浑如一体。

孟戚仓促间横剑格挡,他目中连闪,神情怔怔,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暗紫剑锋一顿。

墨大夫的瞳孔收缩,暗叫不妙,他拼命收势,却还是来不及,刀锋眼见要斩上孟戚胸口。这还是无锋刃,换成别的兵器人就要被砍成两段了,现在最坏的情况也就是击断对方肋骨,或许内腑也要受点伤,不是没救。

完了,盘缠要去掉一大半做药钱了。

墨鲤心痛地盯着刀

瞬间一股大力,打断了他的悲伤。

墨鲤感到自己被一种去强横无匹的力道横着拍了出去,又像是自己拿脑袋去撞了山崖。墨鲤在半空中艰难的翻了个身,踏足下落,想要借力稳住身形,然而踩了个空。

这时天边隐隐出现了一抹红光,原来竟是一夜过去了。

红日尚未东升,墨鲤只看到孟戚持剑的手缓缓抬起,沛然之气化作剑锋烈阳,对着湖面就是一剑。

天阔云垂,涛生云灭。

水浪卷起一人高,近处所有冰块激荡着飞起,极细的冰粒落入水中,转眼化为乌有,水面飘起了一阵白雾。剑至雾散,天地为之一清。

墨鲤一口气换不过来,湖面又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直接跌入了水里。

“噗通。”

然后落水的是回过神来的孟戚。

“咳咳。”孟戚不小心喝了好几口湖水,他咳嗽着浮上水面,狼狈不堪。

几乎同时,墨鲤也从水里冒了出来,两人相距不过一丈,如果手臂伸直了扑腾两下都能打中对方的脸。

“”

墨大夫满眼嫌弃,孟戚一脸茫然。

“醒了?”墨鲤看到孟戚的表情就知道他恢复正常了。

“我为什么会在水里?”孟戚纳闷,他记得今夜发生的事,他发现刘澹吃了灵药,怒气上涌就失控了。大夫好心拦住自己,跟自己打了大半夜的架,最后他们到了这座湖上,然后呢?他是不是用了一招特别厉害,厉害到自己都忘记了的剑法?

墨鲤盯着对方,发现孟戚无意识间还能踩水,居然没有往下沉。

“你居然懂得水性。”墨鲤原本计划把这家伙呛个半死再拖上岸的,没想到孟戚忽然发疯,来了那么一招,自己折腾进了湖里。

算了,清醒就好。

“上岸。”墨鲤返身向岸边游去。

墨大夫不怕水,水里就是他的自在天地,但是他觉得孟戚大约不行。

湖水太冷,泡久了是要抽筋的。

“不对,等等!”孟戚忽然阻止。

墨鲤不明所以,回头看他。

孟戚脸色发白的说:“我的剑不见了。”

说完就扎入湖中,看来是去找剑。

墨鲤:“”

他手里两把刀还好好的,孟戚就一柄剑还能脱手了?果然那时候脑子糊涂了吧!

墨鲤等了一阵,发现孟戚没有上来,忍不住也潜下去了。

水下能见度很低,大约是孟戚那一剑直接斩到了湖底,泥土混入其中,下方十分浑浊。墨鲤扯了扯身上的衣服,觉得像是被捆住了手脚,尽管不耐,他还是忍住了,没有化作原形。

他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游到第二圈的时候,墨鲤发现了湖底有一抹暗紫的光,他正要去捞,就看到一个灵活的影子抓起了剑,然后迅速往水面游去。

这家伙水性真的不错,墨鲤心想。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岸。

这一夜苦战,再深厚的内力也耗尽了,本来就是一身泥一脸土,现在洗倒洗干净了,就是全身湿透,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狼狈得像是两个水鬼。

有心想要用内力蒸干衣服,可是连这一点力都没了。

墨鲤看了看孟戚,心想自己不能露出异于人类的地方,于是他开始发抖。

努力装作冻得发抖。

眼角瞥到孟戚在哆嗦,墨鲤在心里估量了一下两人的内力强弱还有身体差距,不得不加大了抖动的幅度,让自己看起来比孟戚更冷。

这个难度有点高,因为孟戚哆嗦得太厉害了。

墨大夫正感到为难,忽然发现孟戚好像在偷看自己,然后那种夸张的颤抖就稍微收了一些。

“你是不是一点都不冷?”

“不是,我很冷。”

墨鲤直接就不抖了,面无表情地看着孟戚。

后者觉得有点不对,也慢慢停下了哆嗦,跟墨鲤对视了一阵,这才猛然反应过来,刚才自己说话的时候牙齿没有打战。

当然,墨鲤也没有。正因为如此,所以孟戚忘了这事,只顾着身体哆嗦了。

“这我”

孟戚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勉强解释道,“我的内功偏阳性,比较抗寒,你呢?”

“喜欢冬天下水游几圈,习惯了。”墨鲤心想,这不算谎话。

然后四目相对,沉默不语。

作为一个大夫,孟戚的解释墨鲤半个字都不信,内功或许分为几种,但是在内力耗尽的情况下,人不可能站在沙漠烈阳之下没被灼伤,也不可能跌进冰湖后不感到寒冷。

再说就算不冷,这寒风呼呼地吹,身上的湿衣服都快冻硬了,还能不冷?

墨鲤转身解下了始终背着的行囊,这是平州人在风雪天出远门用的,防水挡风,虽然外面的皮全部湿了,内里的东西却还保持着干燥。

孟戚眼睁睁地看着墨鲤从里面拿了一套干净的衣裳。

行囊并不大,装了小药箱之后,几乎就没什么空余了,放的衣服也都是贴身穿用的。

“大夫”

“我的衣服,你穿不上。”墨大夫斜眼。

两人身高差别明显,孟戚的肩也比墨鲤宽几分。

“我去找点木柴,生火烤衣服。”孟戚转身向不远处的树林走去。

他一走,墨鲤就缩到几块隐蔽的石后,飞快地换了衣服。

内力耗尽后又落水,影响到了这具身体,墨鲤小腿上出现了一层黑鳞。

换完衣服走出来,没过一会,墨鲤忽然听到了一阵马蹄声,他表情一滞,下意识地看向树林。

孟戚恰好抱着木柴走出来,表情跟墨鲤同样精彩。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约而同地捞起地上的东西,跑向树林。

他们刚钻进林子,湖边就来了一队风尘仆仆的骑兵。

马上的骑兵几乎是从马鞍上摔下来的,他们疲倦不堪,但还是牵着马来到湖边让马饮水,这一夜疾驰,纵然是良骏,也是又饿又累。

“将军,这边有一座湖,还没冻上。”

“等会儿,湖水冷,先喂马喝两口烈酒。”

刘澹声音沙哑,他下了马就地一坐,伸展着弯曲僵硬的双腿。

太阳升起,照在身上虽不够暖,但能驱散心头的阴影。

“将军,您歇口气,兄弟们肯定已经甩掉那两个煞星了。咱们带出来的都是上等的凉城马,就算没有大宛马吹嘘的日行千里之能,这一夜也跑了整整四百里路,那两个煞星再厉害,也是血肉之躯,还能跑得过这些良骏?”

刘澹听了属下的话,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捞起腰间挂着的皮质酒囊,一口气灌了下去。

“娘的,真是窝囊透顶!”刘将军一肚子的火,又发作不得。

他的亲兵虽然最初不明白刘澹为什么要跑,但是后来发生的事,让他们都心有余悸,倒是不觉得自家将军这退缩跑路的行为有什么不妥。

“将军,你知道那人是”

“别问!”刘澹喝道,说完又一个劲的灌酒。

亲兵小心翼翼地问:“那您觉得,宅子里的人那些锦衣卫是不是他们杀的?”

“这还真没准。”刘澹满口酒气,恨恨地说,“这帮家伙整天东翻西找的,说什么前朝宝藏,我看他们是在找死!又追着前朝昭华太子的后裔不放,说什么铲除后患,除了能讨好陛下,还顶什么用?”

刘将军这些恼骚,他的亲兵都不敢接话。

他们休息的地方距离树林虽然有一段距离,但是躲在林中的人武功高强,耳聪目明,连刘澹恼怒的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

很尴尬,特别是在那些人说出血肉之躯不能在一夜间跑四百路的时候。

那什么,不仅跑了,还比你们骑着良骏的先到一步,连澡都洗了一轮

墨鲤一边听一边注意着身边的孟戚,担心他忽然发作,又抄了剑要去砍人。

刘将军真是墨鲤平生见过最不会逃命的人,怎么说呢,简直是上赶着送首级,还一送再送,拼了命的往孟戚手里塞。

世间这么大,两个陌生人不一定能遇上,孟戚又不知道刘澹吃过灵药,结果刘澹不仅把自己送上了门,还主动暴露了这个秘密。这就算了,逃个命都逃不好,平州难道就没有别的路了吗?什么样的运气才能把自己坑害到这般地步?

如果一个人运气很差,却还能活到现在,那多半很有本事罢。

墨鲤盯着孟戚不放,孟戚自然感觉得到,他侧头说:“大夫果然是杏林圣手,居然控制了病情,现在再看到刘澹,我也没有发作。”

什么都没做,就是跟孟戚打了一夜架的墨大夫:“”

“你这么吹捧我,我也不会答应给你治病。”

墨鲤语气冷淡,现在距离竹山县远得很,把孟戚看牢了,就不怕他去找秦老先生的麻烦。

“神医难道不应该对疑难杂症感兴趣吗?”孟戚不解。

“我不喜欢隐瞒病情的人。”

孟戚闻言一愣,他探究地望向墨鲤。

墨鲤不闪不避与他对视,沉声说:“你的病情比你描述的还要严重,你不止想杀了所有跟那件事有关的人,其实你想要杀了所有人,所有你看得见的人。无论他们是谁,无论他们做过什么,没有任何理由,是吗?”

孟戚沉默。

墨鲤深深皱眉,他跟秦逯一样,憎恶滥杀无辜的人。孟戚显然就要成为这样的人了,可是同时墨鲤又感觉得到,孟戚也在努力克制,避免这种事的发生。

“你急着求医,不仅是因为你知道很多牵扯到这件事里的人不至于死,还因为一旦与这件事相关的人都死完了,你失去了最痛恨的目标,就会彻底失控。”

墨鲤的话让孟戚有些失神,他忽然笑了笑,隐约有发狂时的邪意:“大夫怎么猜到的?另外一个我,好像没说什么癫狂的话?”

“他看人的眼神不对。”

墨鲤说话时,已经握住了袖中刀。没有内力,不代表武功就不好使了。

孟戚却没有动手,也没有失控,反而承认了:“我已经有三年没有回太京,连靠近都不敢。你说得对,我能感觉到那个我的想法,一旦杀我爱宠毁我灵药的人都死完了,连他们背后的主人那位皇位上的帝王都死了仇人的头颅并不是终结,而是一个更可怕的开始。”

墨鲤看着他失落的模样,忽然有些不忍。

他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只是说:“我知道你尽力了,你还没有杀过无辜的人。”

孟戚蓦然抬头看他。

墨鲤看着他,一字字说:“你忘记了你的剑法,剑招也有些生疏了,因为你一直不用武器,就算杀那些锦衣卫暗属,也是扭断他们的脖子。你的速度很快,快得他们感觉不到痛苦,断气的时候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不会看到他们死前的痛苦,也避免见血,这都是你在克制,并且成功影响到了你情绪的另外一面。”

孟戚眼角一抽,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那种悠闲随意的姿态消失了,他的神情疲倦,目光幽冷。

墨鲤继续说:“可是既不用剑,又压制内力,时间久了,就会越来越难控制。你清醒的时间会越来越短,甚至被那一面取代,昨夜一场发泄,现在感觉是否轻松多了?”

“大夫果然是杏林圣手。”孟戚重复了一遍,他把那柄暗紫软剑折了起来,慢吞吞地塞回衣带里,“那么,昨夜果然是大夫有意为之?”

“不是。”墨鲤一口否认,“巧合,我就是想揍你。”

孟戚挑眉,心想如果自己恢复实力,还不知道谁揍谁呢。

是的,就算不知道自己真实的实力是什么,孟戚仍然有这样的自信,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自己无人能敌,真正失控起来,绝对能毁城灭国。

“大夫真的不愿意为我治病吗?”

墨鲤答非所的指着林外的刘澹说:“你不想杀他,是为了什么?”

孟戚一愣,自然而然地回答:“他吃的灵药,大概是皇帝的赏赐,虽然我心痛恨,但比起杀人我更想要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日日担惊受怕。再者,荡寇将军刘澹虽然有些好财,但这一年来在平州剿匪很是卖力,现在平州自北向南的商道能通,都是靠刘澹的部下。如果杀了他,遭殃的只是平州百姓。”

墨鲤点点头,然后向孟戚伸出手。

孟戚不明所以,脑子忽然迷糊,差点把自己的手放上去。

“你在想什么?”墨大夫忍无可忍地说,“看诊治病不付钱吗?”

孟戚哽住了,他摸出一个旧钱袋,里面连碎银都没有,都是铜板。

“你堂堂前朝国师,武功比我还高,为什么比我还穷?”墨鲤一点都不想动用自己的盘缠,如果是穷苦无依的病患,他治就治了,孟戚不想给钱是绝对不行的。

“我有病,连自己都控制不住,又不敢回家,怎么可能有钱?”孟戚奇道,“这缺钱的事儿,难道不是人人都会遇到的吗?跟武功高不高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拦路打劫的强匪!”

说到最后一句,他忽然一顿,目视墨鲤。

半晌,孟戚将头微微一侧,示意外面就有群人。

打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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