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与你说罢,真正能考得中的那些官家子弟,如今都在京城里,顺天府的恩荣宴上,像我们这样没背景没靠山的,屡试不第也正常,还不如省些路费回家。”

毓坤沉声道:“你等着罢,明年再考,若真有才学,定不会名落孙山。

郑恪闻言很是讶异,又听毓坤道:“我写个帖子与你,你拿着到京城的澄清坊去,找廖仲卿,将这考成法详细写给他,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办。”

听她对内阁辅臣,文华殿大学士廖相爷都直呼其名,郑恪一时间惊得指尖发抖。

联系到前事,他心中忽然升腾起一个猜测来,却又觉得太荒谬,难以置信,一时间竟愣在那里。

见他发怔的样子,毓坤将写好的帖子递给他道:“想那么多做什么,已给你指了条明路,照着办即可。”

用力望着握住那名帖,郑恪犹不敢信,毓坤却已起身,去寻蓝轩。

果然她没费什么力,便望见蓝轩长身玉立,正被围在人堆儿里。

毓坤在心中想,这人还当真是,只要愿意,不管到哪儿都是令人瞩目的焦点。

她放缓脚步走过去,便听有人感慨道:“连萧兄这般高才竟也未取,可见当真是……”

悄悄站定,毓坤想再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却没想到蓝轩一眼望见了她。

见他的目光落在毓坤身上,围拢起的人不由自主分开了条道,好奇打量着毓坤,揣测她如何得蓝轩青眼。

方才领他们进来的周尉清也在,出言解释道:“这位便是萧兄的少东家,黄公子。”

他话音落下,啧啧之声四起,毓坤只得拱手为礼,周围的人纷纷抱拳还礼,似是对她这个身份神秘的东家更起了敬畏之心。

见时候也不早了,蓝轩拉着毓坤道了告辞,众人簇拥着他们出了门,与来的时候截然不同

待到会馆之外,周尉清道:“今日既交了朋友,日后若有什么事,都可以到京城中的柴鱼胡同去找我。”

毓坤应下了,带着蓝轩上了马车。

回宫的路上,蓝轩望着她道:“陛下今日可还尽兴。”

毓坤今天心情确实不坏,但还是学着他先前的话道:“勉勉强强罢。”

蓝轩一笑,不再说话,拿起一卷书,慢慢地翻。

他垂眸看书的时候神情淡然,如芝兰琼华,那样安静的气质,倒是与平日凌厉的手段很不同。

毓坤不由在心中想,也不知哪样,才是真正的他。

从春山回来之后,毓坤有心将澄清科场舞弊之风与整顿吏治作为改革的第一步,到了却发觉,竟连将这考成法推行下去都很困难。

当日她让郑恪去找的是内阁中最中正的老臣廖仲卿。也确实在她的安排下,廖仲卿将郑恪的建议提了上来,又由她亲自发往内阁议定,然真正要推行下去时,却受到了来自各方的阻力。

第一个反对的便是张怀,毓坤知道他自然代表的是张太后的意思,想来先前张家仗着自己的外戚身份,没少干卖官鬻爵之事,现在要将那些庸官冗官都裁去,少不得许多人跑到张太后面前哭诉。

果然没过几日,张太后竟以皇帝如今尚未成年,不宜亲政的理由提出要垂帘听政,好在内阁的几位也不傻,知道一个少年皇帝总比一个疯女人要好控制些,将这提议驳回了。

但这也令毓坤往后再发的旨意打了个折扣,毕竟从宗法上讲,她尚未大婚,确实没有亲政的资格,只是先前先帝驾崩的仓促,蓝轩又有那样的雷霆手腕推她上位,一时间没人敢提罢了。

而第二个反对的却是陆循,毓坤不由在心中琢磨,他如此行事,是觉得她不好控制,要向她示威,还是陆家与这件事,也有什么牵扯。

只是如今陆英也帮不上什么忙,新科进士入翰林院后,两到三年才能分派官职,现在作为翰林院修撰,他正与万壑松和孟泰来等人在修先帝朝的实录,夙兴夜寐,倒比以前更忙了些。

因在内阁受阻,这考成法自然没能推行下去,毓坤知道这事急不得,总要让她找到机会,将内阁再换一波血才好,所以她也没有太在意。只是到了年尾的时候,忽然出了件大事,方令她的心情真正沉重起来。

这件事便是,脱欢策反了驻守西北九镇的朵宁卫,偷袭宣府,劫掠了大同,差一点便将战火烧到居庸关内。

这消息传来,满朝哗然。先前瓦剌曾与大明有婚约,因蒙国丧,这婚事便缓了下来,却没想到瓦剌竟主动撕毁了婚约,为的是趁着大明内困之时捞上一笔。

西北九镇为辽东镇、蓟州镇、宣府镇、大同镇、山西镇、延绥镇、固原镇,宁夏镇和甘肃镇,原本连起来构成一道坚固的北面防线,驻守其中的除了各州府的总兵之外,还有一支精锐的骑兵,即朵宁卫。朵宁卫的指挥使兀术原本是蒙古人的后代,已归顺三代,没想到骨子里依旧流着狼血,竟叫脱欢策反了去。

想必他谋划此事已久,虽然也有求婚的诚意,但一朝发现有机可乘,便能立刻掉头转向。经此一役,毓坤彻底明白,此人之狠辣狡黠不容小觑。然而世间却无后悔药了。

脱欢偷袭时,蓟州总兵张远仍在京城,未及赶到防地驻防,以至于支援不及,连失宣府大同。毓坤明白张远为什么不愿意回蓟州,自然是怕离开京城就对她少了威慑。

此时她只想将张远拖出去砍了,却也明白不能擅动,甚至不能立即免去他蓟州总兵的职务,只能罚他俸禄。

宣府大同接连失守之后,朝中议和之声四起,毓坤却知道,越是议和,越是软弱,若说脱欢先前只是试探,议和反倒给了他南下的勇气。

然真正支持与瓦剌正面交锋的人只占到少数,不支持的理由无非有三,国库空虚,守备不足。用通俗的话讲便是,没钱,没粮,没人。

如今已是十二月末,紫禁城中却没有一点过年的氛围。为了整军待敌,毓坤已下旨,宫中一切用度从简,省下开支以资国库。

而她的生日正是在每年元月的正旦,往年为太子之时,宫中尚要为她办一场,然而今年,毓坤将这项开支也免去了,只为宁熙公主单独办一场,花费打内孥出,也就是用她的私房钱。

只是这样的决心依旧没能撼动朝中悲观的氛围,议和之声愈演愈烈,恨不得即刻要将大笔财帛奉上,只求脱欢早日北归。

望着毓坤徘徊在乾清宫北书房的身影,蓝轩叹道:“陛下便是再急,也不能熬坏了身子。”

说罢,他命人传了膳。

宫人忙碌地布置了起来,毓坤转过身,瞧他淡然的样子,忽然有了个揣测,忍不住道:“你可是有什么主意?”

蓝轩微微一笑,毓坤见自己竟猜对了,一颗心雀跃起来,嗔道:“既然有了主意,怎么不早些告诉朕,宣府和大同已丢了十天了,你可知,这十天朕是怎么过的。”

蓝轩微笑道:“少不得要晾上他半个月,才好行事。”

他自然知道,这些天她是怎么过的,但同时也知道,这事急不得。原本他是打算等到第十五日,再告诉她全部的计划,然而这些天见她日渐消瘦,他竟也觉得煎熬,第一次打破自己定下的规矩,将这事提前告知于她。

毓坤听出来他说的是脱欢,不由道:“这话怎么说?”

蓝轩道:“陛下难道真以为,脱欢有胆量南下?”

毓坤道:“不,朕觉得,他不过是试探罢了。”

蓝轩叹了口气道:“其实连试探都不是,他是想捞一票便走,只可惜那么些人叫他吓破了胆,竟真起了议和的心。”

毓坤道:“你是说,他根本没带什么兵来,只不过是想骗我们议和,占些便宜回去?”

蓝轩道:“不止没带什么兵,甚至连粮草也没那么多,要知道瓦剌骑兵以迅捷着称,身上的粮草能维持两三天已是极限,大同和宣府的储备在两镇失守的时候便叫守城的将领烧了,余下的最多再够他支持个十天,等到了半个月的时候,若我们不议和,他便只有草尽粮绝的份。”

毓坤道:“所以,你是想把他拖垮?”

在书房中转了圈,毓坤道:“若按你说的,这当真是个好法子。”

“那你先前不告诉朕,是不是因为怕朕知道了之后,在朝臣们面前有了底气,将议和的事压下去,叫脱欢的探子得知了,让他起了跑路的心?”

蓝轩笑了笑道:“倒是不傻。”

一下解决了心头大患,毓坤顿时轻松起来,打量着他道:“怎么,现在还没到半个月,又想起来告诉朕了?”

听了这话,蓝轩却没有接,只沉沉望着她,毓坤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转了话道:“那你说,这收尾的事,派谁去好?”

蓝轩道:“若是从西北九镇调兵,必引起脱欢的警觉,所以现在只能从京中派禁军去,便说是去议和的,到时候打他个措手不及。”

毓坤想了想道:“那便如此,朕想派先前你说的那位五军营的参将陈谨身去,再从礼部找个人同他一起,带着议和书去。”

说罢,她冷冷道:“他既然敢来,那也不用回去了。”

“可是……”毓坤抬起眸子,深深望着蓝轩道:“若是我们错了呢?”

“倘若现下,大同与宣府,不仅全是瓦剌的兵,而且带着充足的粮草,我们又该如何?”

蓝轩沉声道:“陛下信臣么?”

他神情郑重,毓坤望了他许久,终是道:“朕,信你。”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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