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春之末,离去尚有一月有余。景行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她身边,看她如何端坐行走,品茶执箸,如何心无旁骛对走进曾经最不耐烦的针黹与规矩中,从生疏到熟稔。她举手投足间的那份林下风致,让孟氏大为满意。她连声称赞道:“三丫头是懂事了不少。果然人常说,父母十年教诲,不如一朝成家立室。”
她说到此处,似有些伤感,只笑道:“回去吧,今天你也累了。”其实她也累了,因为绝大多数的疲惫,是一瞬间的事。
她刚走出院门,就对景行邀功似的笑道:“你看,我今天表现很好吧?什么都没做错哦。连那么容易失误的点茶我都做对了。”
她的双眸点缀在暮春时节即将消融的满庭雪中,身畔是梨花千朵,金阳惠风,凤蝶翻飞。景行颔首,又哂笑道:“三小姐刚一出太太院门,就立刻把窈窕之态给丢了,原形毕露。”
她并不生气,反而好笑地说:“我不就在你面前这样呀。要是对你也循规蹈矩,那我岂不是要闷死了。”
这是她将自己与其他人区别开的特质吗?如此,他心中也漫过一阵欣慰。
她还不愿意回屋,因贪看满园春色,故提议:“我们沿着这条梨花小径走走吧,去挽绿姐姐房中好了。我上次看见她绣的一个花样子。她今天告假,我很喜欢,想去问她借来。”
去下人房的路并不远。他们走到挽绿的房前。若昕率先扣门,笑道:“挽绿姐姐开门,是我。”
里头响起一阵窸窣碰撞的声音,然后是类似人跌倒在地的声响。若昕纳闷,又问:“姐姐,你怎么了?”
一阵沉默后,终于传来挽绿沙哑而慌张的声音。“三……三小姐,你怎么来了?我还在睡呢。”
若昕噗嗤一笑,哂道:“都什么时辰了,还在睡。都快要吃午饭啦。你开开门,我进来问你借个花样子。”
“你要不先回去吧。我现在还没梳妆穿戴,怎么能见人呢。又要害你在门外干等着。”
“有什么要紧,我没洗脸的样子,你都见的多了。我们之间还讲究这些做什么。你先来开门吧,隔着门说话多别扭。”
又过了好一会儿,门终于缓缓打开。她的样子确实把二人吓了一一跳,脸色煞白,毫无血色,双目也很空洞,像一具飘荡而至的幽灵。她尴尬一笑,理着松乱的长发,干笑道:“小姐要什么?我去给你取来。”
若昕惊忧地问:“你,你怎么啦?”她一向眼尖。挽绿临时批上的衣服未来得及整理,右手腕一大截都裸露在外,深红色的勒痕在青绿色的反衬下尤为点眼。
挽绿慌张地遮掩,口中依旧辩解道:“没什么,我只是烫伤了。不打紧的。”她如同一足陷入难以拔出的泥潭,想尽快逃出窘迫困境,忙笑道:“小姐要花样子是么。我这就去给您取。”
她飞快地取来一叠图案,置于景行手中,遂干笑道:“我昨儿熬夜到很晚,还有些困,实在不能陪您聊天了。待明日再回去伺候。”
她说的既恭敬又变扭,但言下的逐客之意再明显不过。若昕只是叹道:“那好吧,你就先休息吧。”
她立刻颔首,露出一个极难看的笑容,后来连自己也觉得笑得太假,进退维谷,只能干应了几声,见鬼似地把门迅速掩上。
若昕刚走了几步,瞥见墙角的一枝红杏,从景行手中接过那叠花样翻看了一遍,呼道“呀,果然拿错了。我是想要她绣的一幅杏花。趁现在近,再回去拿吧。”
景行无法,他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不妙大事即将发生。但那只是一种隐隐作乱的不安,并没有任何实质证据,能让他拥有阻拦她回顾的说服力。
二人刚行至窗下,就听见里面传来男人粗厚的肆无忌惮的狞笑。
“小娼妇,吓坏了吧。看我怎么补偿你。”紧接着就是女人的低吟和类似夜枭哀戚的惨哭声,只是断断续续,又压得极低。
女人的声音他们都分辨得清是谁。而男人的声音,若昕更是熟悉不过。她如遭受了晴天霹雳,思绪中有如雷霆万钧碾过,花树飞雪都成满地焦炭。景行隔着白纱窗,似乎已能窥探到里头正发生何种密不告人的丑态。而这事端在历经百年,早就将所有隐秘而残酷的丑陋都一并容纳下的深宅,再寻常不过。生长于这淤泥的她,自然也能一目看穿。待清醒过来,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拉着她赶紧离开。
但是出他所料,她更抢先一步,悄然无声地伸出手搭在他腕上,携他离去。往返的路路,依旧飞花胜雪,时有惠风和畅,满园花雨刹那间好像要一瞬落尽,似是吹散一场缱绻繁梦。只是她不再言语,拈起一朵沾在景行面颊边的梨花,含笑拂去。
他这才看见她的眼角有溢不出的泪点。在过去的岁月里,她也问过孟氏为什么爹很少陪她,不像是父亲,而像个先生,三五日出现一次只为检查功课。孟氏把她抱在膝上,衔笑道“你爹很忙,为了咱们的家日日操心劳神。为了我们能锦衣玉食,过上舒坦日子,他是最辛苦的了。昕儿,要理解你父亲。”
这些,景行都知道。他亦能感同身受,甚至更有感触。因为他在这方面,纵然收之桑榆,但原本的东隅,不可或缺的东隅再也回不来了。同样在若昕眼中,虽然父亲严肃,遥远,虽然他来后院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去他的姬妾处。但她都能替他做出解释,告知自己那是他在履行男人必须的职责,立业耀祖,传宗接代。而最后的安慰理由就是母亲失神莞尔的目光下的那声轻叹。
“你父亲,他是爱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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