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缓缓西斜,让世子府正殿西暖阁显得越发幽暗。

地龙烧的很热,朱平槿罩了一件单衣坐在他的楠木大漆书桌后面,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无声地敲着。贺有义头着地跪在阁中。

两人都一言不发,大殿里格外宁静。只有桌上的茶盏,一缕缕冒着热气,给这间幽暗的房间注入了些许生气。

曹三保这老狗必定手搭浮尘,像秦叔宝、尉迟恭一样守在殿门外,朱平槿想。

“天下乱局,如何纷纷,自有天子和百官操心,干我蜀王府甚事!”朱平槿终于打破了难堪的沉默。

他面目平静,声音不大,但语气非常严厉:“蜀地也有二台巡抚、巡按合称二台三司衙门勤劳王事!我蜀王府一远支藩王耳,自保不过全宗庙护社稷而已。先生未免想得太多了!”

贺有义在地上磕头不止:“确是臣自己想的,与李崇文无关,世上也绝无第二人知道!若世子治臣之罪,臣当一体受之。可臣之所言,确句句肺腑。臣愿举家,包括臣之老母儿女,外加先父所留家丁庄仆,倶投世子为仆为奴家中田地一千四百一十七亩,成都保宁酱园铺三间,祖宅一座,倶投献王府臣及家中上下人等,倶听世子差遣分配,不敢有半句怨言!”

这是用举家投献为仆为奴,不给自己留一丝一毫的退路,来证明自己的绝对忠诚!

朱平槿坐着未动,却舒缓了语气道:“先生言重了!先生文韬武略,才气过人先生之父,殉于国事,慷慨壮烈。本世子对此甚是仰慕,故而请先生过府一叙,好好畅谈一番。先生不必自责,还请上座。”

贺有义没有站起来,只是抬起头来道:“世子除夕召见四位同学策问,臣流连市井,消息闭塞,无幸与焉。臣亦有一策,请世子观之。”贺有义说着爬起来,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好的纸,双手平端放在朱平槿桌上,退回去重新跪好。

朱平槿拿了纸展开一看,上面只有三个字:王、兵、名。

这个“王”字应该读去声,动词。朱平槿想,我也是大学毕业,学过古汉语的!

于是他片刻后方道:“男儿立世,或为人臣,或为人子,当以忠、孝为本!不忠不孝,与猪狗何异?否则,何以立世,又何以为人?此事先生休要再提!”

世子以猪狗不如比喻不忠不孝,让贺有义在地上又磕了一个响头。

朱平槿缓了语气道:“既然先生文韬武略,不如将这兵字之义与本世子解来。先生请座。”

贺有义听见世子不愿与他讨论“王”和“名”,仍跪在地上回答道:“太祖以臣先祖随扈征战有功,方赏下这卫所世职,至臣之辈已近三百年矣。臣将门世家,自幼随父军中,于那军中兵将,亦有心得。兵将,武人也,大多粗鄙无文,目不识丁,唯有力有德者服之。孙子曰,将者五德,智、信、仁、勇、严!智者,先见而不惑,能谋虑、通权变信者,军令一也仁者,惠附恻隐,得人心也勇者,徇义不惧,能果毅也严者,以威严肃众心也。五者相须,缺一不可。此五德者,世所公认。不过臣以为,孙子五德,乃选武将之标准,非选武人之标准。选武人,二者便足矣!”

朱平槿听出了兴趣:“快请先生讲来!”

“此二者,一曰忠二曰勇。有忠有义之人,世子能用!有勇敢战之人,世子可用!”

朱平槿问道:“勇者,胆气也,不惜生死者可谓勇。忠者,先生有何讲究?”

“武人之忠,在于听话,而听话又首在听从主上之话。世子之令,行于将帅将帅之令,行于士卒。如此,军中层层号令森严,令行禁止。敌弱诸军不贪功,敌强诸军不先退。如是,何致大败?世子帐中令下,诸军雷厉风行。无推诿观望,无争功扯皮。如是,何无大胜?”

“先生所言极是!一切行动听军令,下级绝对服从上级,此当为军纪第一,亦为武人选拔标准之第一!”听到今天世子终于肯定了自己一句,让贺有义心中稳了一下。

“不过,”贺有义心中又咯噔一沉,“此乃小忠!武人之忠,还要忠于我大明,忠于我汉人,忠于我万千黎民百姓。如此,才是大忠!兵将有了大忠,才不会遇事糊涂!岳王有言: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此即大忠义也。今官兵所至,奸淫掳掠,杀良冒功,小民畏兵,甚于畏贼。故本世子以为,不得掳掠百姓,此当为军纪第二!”

世子强调的三忠于,没有忠于贺有义心中最恨的皇帝。他立时顿首大赞道:“世子之大忠小忠论,可谓震耳发聩!以此施教武人,必使武人上下皆知,为何而战,为谁而战!如是,强军之魂可成矣!臣还以为,盛世用文,乱世备武。世子意欲自保,今日武人之用,当甚于文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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