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慢慢消化这些故事。1945年的豫顺楼之战,就像是一个大十字路口,居然向外牵扯出了如此之多的枝蔓,戴氏的传承、廖家的忠义、梅家的悲剧、黄家的失势以及刘家的上位,还有我们许家的恩怨隐在后头而且每一家都与清明上河图有着或明或暗的关系。一件古董,居然影响了如此之多的人的命运。
我知道钟爱华的用意,他们是打算摧垮我的心神,迫使我就范。但我也知道,他们没必要在这上面撒谎,这些故事,恐怕都是真的。五脉隐藏在历史中的风波,远比我想象中的要复杂。
我很同情素姐,这个女人一生的遭遇实在是太过坎坷。她后来所做的事情,我一点都不怨恨她。但是我该怎么选择?难道跳出来指责黄克武始乱终弃?还是坚持原来的立场?我苦笑一声,放弃了思考。现在想这些都没意义,还有三天,两幅清明上河图的公开对质就要开始了,我能不能赶到,都是个大问题。
这屋子里没有钟表,窗外永远都是阴森混沌的景色,空气也很恶劣,让人脑子发晕。我浑浑噩噩地度过不知多少时间,钟爱华和素姐再也没出现过,只有王中治来过几次,他从不进入正题,每次都慢悠悠地给我讲一些最近的时事,哪里的店铺被查出假货了,哪里的大学研究所被发现开发造假技术了,都和五脉有关。在他嘴里,五脉在内地的势力,正在土崩瓦解,只欠临门一脚。
后来他看我不理他,又开始吹嘘起百瑞莲来,历史有多么悠久,规模有多么大,如果百瑞莲能够打入内地市场,那它将会开始一个新的腾飞云云。他甚至还给我讲他是如何把钟爱华从九龙寨城挖掘出来,并培养成才的。
“你们内地人才济济,但有些人无处发挥。只有在我们百瑞莲这里,才有机会一展才华,找到自己的价值。”王中治绕来绕去,总会绕到这个话题。
我“呸”了一声,王中治终于翻脸,找两个打手把我狠狠地打了一顿,直至晕倒。我醒过来以后,还是一言不发。他只好悻悻离开。
随着时间推移,我的心一点点冷下去。没了我和清明上河图的残片,公开鉴定对五脉十分不利。要是赶不上,之前的一切努力可就白费了。我现在不知所踪,刘局和烟烟这会儿想必已经急疯了。可惜现实不是香港武打片,我没法像那些功夫巨星似的,无论多绝望的情况都可以绝处逢生。
又不知过了多久,交谈声在门外响起。我知道,又到了吃饭时间了。百瑞莲在这方面,倒是从来不亏待,每次的饭菜质量都不错。我从来没客气过,一扫而光,尽量让自己保持体力。
破旧的铁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戴白帽子穿条纹短衫的外卖小哥走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九龙寨城里不可能有这么高级的食物,都是从外头送来的。外卖小哥进了房间,熟练地蹲下身子,打开食盒。里面有腊鹅,有肠粉,有虾饺,还有一盒干炒牛河和一盅银耳雪梨猪蹄汤。
外卖小哥把食盒刚摆出来一半,守卫忽然眉头一皱:“你不是小王?”外卖小哥头也不回:“小王妈妈病了,我临时替他。”看守立刻变色:“胡说,小王的妈妈早就去世了!”外卖小哥回过头来,笑嘻嘻地说:“你到下面问问不就知道了?”他的手里,是一把食盒里拽出来的五四手枪。
一声枪响,守卫扑倒在地。我抬起头,外卖小哥把帽子一摘,露出药不然的脸。
“是你……”我愣住了。
“到了香港,我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嘿嘿。”药不然潇洒地摆动一下枪口,拽起我的胳膊,“快走!”
我顾不得问他是怎么找来这里的,赶紧起身,跟他一起朝门口跑去。这时门外传来大声呼喊和杂乱的脚步声。看来百瑞莲不只放了一个守卫在这里,刚才的枪声,惊动了更多人。药不然骤然停下脚步,左右看看,走到窗边,飞起一脚,那面锈蚀的窗框轰然倒地。
药不然探头出去,对我说:“门口不能走了,从这儿跳下去。”
“这可是七楼……”
“相信我,跳下去!”药不然喝道。
我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勇气,二话不说,纵身从窗户跳了出去。我只觉得身子一轻,有那么一瞬间好似要飞起来一样,然后重重落在地上。这地上非常柔软,我直接陷了进去,居然没有受多大冲击,唯独鼻子里充满了腐臭。我挣扎着爬起来,环顾左右,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大片垃圾堆中。这里堆满了沤烂的食品、破旧的塑料袋、女人的卫生巾、避孕套、针管、粪便、破烂不堪的衣服和说不出来历的垃圾。它们杂乱无章地堆叠成一座座小山,厚度惊人,我甚至还看到一只腐烂了一半的人手从垃圾里伸出来,向着天空。我挥手一挣扎,一大片苍蝇群“嗡”地惊飞,好似剥去一层黑纱似的。
这里四个方向被四栋楼房围住,仅有的空隙被木板和瓦楞棚填塞得满满。看来这里的住民从来没考虑过把垃圾运出去的问题,直接丢弃在这里,形成一个城中垃圾山。
药不然也跳下来,我们两个挣扎着起来,试图从这个垃圾山上爬开。追兵从窗户探出头来,药不然二话不说,举枪就射,上面的人赶紧把脑袋缩回去。
药不然看了一下周围环境,手一指,我们两个跑到一个与垃圾山平齐的窗户口,又是一脚踹过去,窗户应声而裂。我们顺着窗户钻进去,里面是一间极狭窄的屋子,一个赤裸着上身的女人坐在行军床上,正在给自己注射着针剂,门外无门,只被一个粉红色的门帘隔开。我们突然闯入,她吓得把针头都弄断了,发出痛苦的叫喊。
我和药不然顾不上管她,掀开门帘冲了出去。一出门,我才明白,为什么钟爱华说你就算出得了房间,也走不出九龙寨城。
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立体迷宫,几栋铅灰色的大楼之间被无数管道相连,密布着数不清的通道和招牌,高高低低的棚户和垃圾山填塞其间,错综复杂,让人眼花缭乱。除了污秽的灰褐色和惨白色,其他颜色都被侵蚀无踪。几缕阳光从天顶垂下来,仿佛这已是上天恩赐的极限。
“我的天。”我不由得感叹道。药不然一拽我胳膊:“等你以后写回忆录再感慨吧!快走!”
“你知道怎么走?”
“不知道,我也是被人带进来的,凭直觉吧!”药不然说。
这里之所以被称为迷宫,除了复杂,还在于它的不可预测性。你完全没法用正常的建筑逻辑去猜测。你眼看一段上去的台阶,可能走到尽头却是一面水泥墙你以为前面被两间小屋挡住无路,却会发现旁边有一截木梯子,过往行人需要爬梯子从屋顶钻过去。更神奇的是,我看到一处走廊突然拔高斜上,半吊在空中,然后朝左右伸出三条通道,可以跃向三个方向的楼层。
我和药不然一路狂奔,旁边行尸走肉般的居民漠然地看着我们,似乎对这种逃亡已经熟视无睹。远处人影闪动,似乎是追兵杀过来。他们是地头蛇,自然要比我们更加熟悉地形。
药不然一边跑,一边朝后射击,每次都引起一阵骚乱,但很快就会恢复平静。我们不知道在这个九龙寨城里跑了多久,感觉一直在绕着圈子。追兵的人数在逐渐增加,距离也在逐渐接近,而且对方也开始开枪了。这样下去,被追上是迟早的事。
我们跑到一片开阔地,看到在空地正中竖起一个自来水龙头,一个浑身文身的马仔正抓着水管,手里抓着一把票子。旁边一排衣衫褴褛的居民,有老有少,各自提着塑料桶和碗盆,等着打水。
“沿着自来水管子跑!”我喊道。
“为什么?”
“我记得钟爱华说过,九龙寨城没有市政供水,仅有的几个水龙头都是盗接的,被黑帮把持。如果是盗接的话,自来水管不会走地底,肯定是从地面接过去的。沿着它走,就一定能走出去。”
“好主意!”药不然大声赞道。这时候,那个卖水的黑帮马仔注意到我们,警惕地掏出水果刀来。药不然一点也不客气,一枪把他摞倒。居民们先愣了愣,然后争前恐后地扑向水龙头,开始争抢水源。
我们趁着混乱,顺着自来水管延伸的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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