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一上头,张天远、李进前便渐渐的话语稠了起来,也便渐渐的没有了上午初见面时的含蓄和矜持,你一言我一语,争相回忆起当年在村里生活和上学时候的往事了。
张天远说起有一年深秋,那时候三人还在八里之外的初中上学,可能是三年级吧,有一天早晨,李进前起了个大早,过来叫上他和赵夏莲一道赶往学校上早自习路上四周一片静谧,又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经过一个野外的大水塘时,一声野鸭的怪叫便把三人吓得瑟瑟发抖,撒开脚丫就跑。赶到学校时,校园里却黑灯瞎火空无一人,原来三人家中都没有钟表,只靠鸡啼估摸时间,结果起来得太早了。李进前说起有一年夏末,那时候三人不知是八岁还是九岁,由于馋嘴,就每天早早起床约上张天远和赵夏莲去往村西钱二狗家门口的枣树上偷枣吃。钱二狗的爹娘害怕枣子被偷,夜里总把凉床搬到树下睡觉,可结果还是被他和张天远悄无声息的爬上树去,把一树的枣子偷了个几乎精光。赵夏莲说起有一年隆冬,那时候三人大概也就十一二岁吧,天上下起了大雪那雪片飘得好大好密啊,地上的积雪足有一尺来厚,几乎漫过了膝头。傍晚放学回家时,她和李进前、张天远被皑皑的白雪迷住去路,竟一口气摸到了十二里外的水源镇上。
话说得差不多了,十二瓶“香雪融春”也喝得只剩下四瓶了,三人渐渐的沉默下来,谁也不再开口。赵夏莲声明不胜酒力,首先退出战阵,唯张天远和李进前偶尔端起杯子,“当啷”一碰,再吱的一声灌进肚去。这期间,小王带着服务员又陆续送上来了四道凉菜。沉默当中,李进前忽然冒出了一句话:
“天远,我在回来的路上看见王天朋了,他正在水源镇上趁着集市卖老鼠药呢。说实在话,若论聪明,我们两个加在一起也抵不过王天朋的一半可他华而不实,没把聪明用在正道上,且又懒得出奇,能坐着决不站着,能躺着又决不坐着,家里油瓶倒了都不肯伸手去扶,麦忙天里坐到树荫下看蚂蚁上树,所以才落得个如此下场。他绑架禾禾的事情,我原来也听人糊糊涂涂的说起过。可是,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来龙去脉呢?”
张天远闻言一怔,呆了呆,眼泪随即便控制不住的哗的淌了出来。他也不去擦,目光只是死死的盯向玻璃亭外许久,猛的抓起瓷瓶连斟三杯黄酒,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然后叹了口气,慢慢的开始了述说:
“那是四年前的夏天。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偏午时分,黑云滴溜溜的压着仲景坡的坡顶,连风也变得冷飕飕的远处的地平线上,一道一道珊瑚枝形的闪电拼命的撕扯着厚厚的云层。王天朋做生意亏了本,又在赌场里输了钱,债主限他三天之内必须把所有的欠款还清,否则便要拿蕙兰抵账。他实在没有办法,就跑到坡上来找我借钱。我说:天朋,借钱可以,可是这钱决不能拿去还赌债!我的意思是希望他能够从此改掉赌博闲逛的毛病,拿到钱后好好种庄稼过日子。可他竟以为我见死不救,就动了歪心,趁我下坡回屋找若凤取钱的工夫,不知从哪里寻到一支铁棒,勒住了正在陋室内午睡的禾禾”
张天远的叙述极为平静,然在这空阔幽僻的仲景坡上,在这金黄耀目的太阳光下,字字句句却如鼓点一般,声声震动着赵夏莲和李进前的耳膜:
“我取到钱后从坡下上来,王天朋已经勒着禾禾的脖子钻进了这玻璃亭内,大声的对我喊道:张天远,你个王八蛋不够意思,好歹我们还是同班同学呢,好歹我爹还救过你爹的小命呢。我现在已经走上绝路了,可我还不想死就是死,我他妈也非要拉个垫背的!直把禾禾吓得哇哇大哭。当时禾禾还不满四岁,不满四岁啊!”
赵夏莲双手捂脸,惊恐的闭上了眼睛一时间,飘飘忽忽的头脑里,竟清晰的浮出四年前那个冷风飕飕阴云密布的夏日午后,就在这仲景坡上,就在这玻璃亭内,一个满脸杀气狗急跳墙的男人正手持铁棒,恶狠狠的勒逼着一个不满四岁的孩子的脖颈她唰的打了一个寒战,刚刚喝进肚内的黄酒顿时变作冷汗,顺着后脊滚滚的淌流而下了。
李进前从矮桌上的盒内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张天远:“我听说后来还是蕙兰跑来,说是王天朋若不立即放开禾禾,她就抱着苗苗从仲景坡上跳下去,这才将禾禾救了出来?”
“是!”张天远接过纸巾擦了擦眼角,迟疑片刻后方点头答道。
“唉,蕙兰那么漂亮要强的一个女人,怎么就嫁给了二流子王天朋呢?”李进前不无遗憾的叹息了一声。张天远并不解答,继续娓娓说道:
“禾禾原本是非常活泼非常机灵的,可是打那以后就变了,变得怕看见生人,怕看见强光,整天就象一只小老鼠般抖抖簌簌的躲在房间里的最角落处到了夜间,睡得正香正甜的时候,突然便一个愣怔醒来,大哭大闹,任谁也哄劝不住,第二天问他为什么哭时,他又什么都记不得了。我和若凤带着禾禾跑过许多地方求医,也试过很多民间偏方,但总也不见效果。去年秋里送他去到镇上的寄宿学校上学,因为半夜里老是哭闹,扰得别的学生休息不好,老师就罚他整夜的站在寝室的墙角处可孩子瞌睡啊,一瞌睡,脑袋便撞到墙上,撞出了一块一块的青瘀。这事儿被若凤知道后,就哭着把禾禾领回家来,发誓再也不去学校上学了,就由她和若桐轮流教禾禾读书认字。可这哪里是个长法呀”
讲完了,张天远双手抱头坐于椅内,泪水涌出眼眶,噗踏噗踏的滴落在脚前地上李进前则阴沉着脸,牙齿狠咬嘴唇,片语不发赵夏莲抽出一张纸巾擦擦额角冷汗,同情的望着张天远。一时间,偌大的玻璃亭陷入到了难耐的岑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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