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雷心知潘如贵并不是在问沈泽川怎么一身脏臭,而是在问他怎么至今未审出个所以然。

纪雷额角浸汗,他也不敢擦拭,只维持着弯腰的动作,说:“竖子蒙昧无知,从中博带回来便神志不清,也不知受了何人教唆,一直不肯交代。”

“皇上要的钦提重犯。”潘如贵并不接茶,“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入了大名鼎鼎的诏狱,由纪大人你亲审,竟至今递不出一张供词。”

纪雷奉着茶,苦笑道:“正因为是钦提重犯,反倒不敢擅自动刑。他来时已经身染风寒,要是没个轻重弄死了,沈卫这案子就成悬案了。”

潘如贵端详了沈泽川一会儿,说:“咱们都是主子座下的狗,要是牙齿不那么锋利了,留着也是无用。知道你有难处,可这都是你分内之事。眼下皇上要见人,这是体谅你们锦衣卫,你怎可再生抱怨。”

纪雷赶忙拜伏下去,说:“干爹所言极是,儿子受教了。”

潘如贵鼻间“嗯”一声,说:“把他收拾干净咯。脏成这般模样,哪能面圣。”

沈泽川被杂役带下去清洗,腿上的伤做了简单的包扎,套上了干净的棉衣裳。他由人摆布,身体行走不便,登上马车时费了些功夫。

潘如贵终于接了纪雷的茶,盯着沈泽川的背影,说:“这当真是沈氏余孽?”

纪雷说:“正是。他是茶石天坑里的唯一活人,由离北萧世子亲自拿住,一直关押在离北铁骑的囚车里,中途不曾让旁人碰过。”

潘如贵抿着冷茶,半晌后皮笑肉不笑地说:“萧世子是个谨慎的人。”

沈泽川下了马车,又由锦衣卫提着过了长路。鹅毛大雪吹在脸上,那引路的内宦皆疾步而行,并无废话。

潘如贵到了明理堂前,檐下恭候的小太监立刻来迎,先为潘如贵解了氅衣,再为他换上盖面,随后接过潘如贵手里的暖手。里边已经通传完毕,潘如贵在门边叩了头,说:“皇上,奴婢把人给带来了。”

里边过了半刻,才传出个低缓的声音:“带进来。”

沈泽川呼吸一滞,已经被架了进去。里头焚了香,却不显闷热。他听着几声断续地咳嗽,余光扫到了堂内两侧的脚。

咸德帝身着石青道袍,背上瘦得见骨。他身体羸弱,继位三年里大小病不间断。此时坐在椅上,一张容长脸因着气血不足,显得格外斯文清秀。

“纪雷审了几日。”咸德帝瞟了眼后边跪着的纪雷,“审清楚了吗?”

纪雷叩头,说:“回禀皇上,此子讲话讲得颠三倒四漏洞百出,这几日所供之事矛盾重重,皆不可信。”

咸德帝说:“把他所供之事呈上来。”

纪雷从怀中将收拾妥帖的供词拿出来,双手递给了潘如贵。潘如贵再快步上前,恭身奉给咸德帝。

咸德帝看了一遍,到茶石天坑时掩唇咳了起来。他不要潘如贵擦拭,自己用手帕揩掉了唇间血,沉声说:“三万军士命丧天坑,沈卫不死,人神共愤!”

沈泽川闭了闭眼,胸口迅速地跳动起来。果不其然,下一刻便听咸德帝说。

“抬起头来!”

沈泽川呼吸微促,撑在地上的手掌冰凉。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谨慎地落在咸德帝的靴子上。

咸德帝看着他,问:“你是沈卫的儿子,又是茶石天坑里唯一的活人。你有什么要交代的?”

沈泽川眼眶渐红,他微微抖着身,泣声不语。

咸德帝神色不变,说:“回朕的话!”

沈泽川蓦然抬眼,眼里的泪已经淌下来,沿着那颊面往下滴。他仅仅抬起了这么一瞬,便又用力地将额头磕在地上,颤着肩臂,喉中的哽咽声随之而起。

“皇上……皇上!我父亲其心为国,是兵败后愧对家国,无颜再见中博父老,因而自焚谢罪!”

咸德帝斥道:“你信口胡言!他若是一心为国,怎么会一退再退?”

沈泽川泣声沙哑:“我父亲将儿子尽数送上了战场,我大哥沈舟济在茶石官道被边沙人拖在马后活活折磨而死!若非一片忠心,怎可做到这个地步?”

咸德帝说:“你怎敢提起茶石一战?沈舟济是临阵脱逃,罪无可恕。”

沈泽川仰首看咸德帝,泪如雨下,嘶声说:“茶石河一战,血流成渠,我大哥昏聩无能,却也守了三日。这三日内军情传递启东、离北,若无这三日……”

他竟哽咽到说不下去。

咸德帝看着手中的供词,堂中不闻它响,只有沈泽川的啜泣声。在这无比漫长的沉默里,沈泽川的指尖已经掐进了皮肉里。

咸德帝忽地一声长叹,说:“沈卫可曾通敌?”

沈泽川斩钉截铁地答道:“不曾。”

岂料咸德帝搁下供词,声音骤然一冷,说:“竖子狡猾,意图欺君,留你不得!潘如贵,把他拖下去,在端成门杖毙!”

“奴婢遵旨!”潘如贵立即领命,恭身退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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