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刘健等奉召来见,恭祝圣主安宁!”
弘治未答。张皇后用手势招呼他们起立,并同样用手势命内侍搬来座垫,赐坐。
弘治微微睁开眼睛,凝神望向榻前的三位重臣,喘着粗气说道:
“朕自登基,便与三位卿家相处。多年以来,可说君臣相知。朕总是惦记着三卿襄辅之功……”
弘治焦黄的脸颊逐渐透出一片燥红。他神智衰弱,仍勉力支撑,两眸闪现着一种临近衰竭却又亢奋的神色。刘健、李东阳和谢迁俱已悲痛垂泪,张皇后更是泣不成声。
弘治继续动情地说:
“朕今年三十六岁,十八岁时继承宪宗纯皇帝基业,今又十八年,本期与诸卿共相扶持,使天下大治。但是,上月突发恶疾,脏腑绞痛。寝食俱废,服太医药,了无疗效,反而日见加重,看来沉疴难起,寿限已到,是要与先生们诀别了……”
刘健强忍着锥心的哀痛,安慰说:
“皇上龙体素健,一时患病,是必能康复的,臣等切盼!”
弘治口角挂上一丝苦笑,摇头说:
“朕自知之。人命寿夭是不能勉强的……”
又断断续续地说:
“朕本平庸,但不敢过恶为非,只是多思少断,缺乏作为。明知内外诸司弊端日积,本欲听纳先生等之言,痛加改革,以复祖宗之故,但总认为除弊不能过骤,故此一再因循。……优柔误朕,朕误国家……先生等以及百官们,前此曾多上谏章,指出朕在位以来,对外戚太厚,赐予太广,宦官权势太盛,文武冗官太多,朕深知所言都很在理,但朕宽于纳言,而怯于改过,未敢轻有裁革罚谪。身居宝位,未履帝职。朕不自律,谁能律朕?人之将死,其言也哀,后悔已经不及。朕死后,先生等当以此起草遗诏,并为嗣皇帝警诫。”
弘治这一番言词条理清晰,切中实情,显然是在病中反复思考过,实乃肺腑之言。三位内阁大学士感动恸哭,伏地叩首。因为说到对外戚太厚,显然是指历来受群臣指斥的张皇后兄长张延龄等诸多不法之事,张皇后为此也下跪在地,涕泪交流。
弘治似乎看不到皇后和三位重臣的反应,他继续倚枕喃喃自语,声音虽然细微,却充满感情,思路清晰,这是他在离开人世前的最后回顾:
“朕并非昏聩暴戾之主,但亦非振作有为之君……朕守祖宗法度未敢荒怠,但未能弘扬祖德,严肃朝纲,实是有负祖宗的重托……”
弘治闭目歇息,寝殿的气氛更加凝重,但是谁也想不到该如何答话,似乎一切语言都是多余的了。这时只有病人的粗重喘息声,皇后和三臣的低低哽咽声。
过了好一阵,弘治睁开眼睛,似乎又来了精神。话题一转,着重交代后事:
“朕身后,陵墓建筑不准过费,随葬器物,必宜简朴,玄宫内只停放朕及将来皇后的两副灵柩,朕无妃嫔,玄宫可以节省安静,总在与民休息。皇太子厚照年已十五,未选婚,不必拘泥三年大丧不婚的老规矩,可命礼部筹备,于今年办理大婚。”
将这两件事交待完毕,弘治似乎还有气力,还有重要的话要说。他示意让伏跪在地的人都起来,并招拢他们都走近前来。张皇后仍坐在榻边,一手扶持着皇帝的病躯,另一手还在抹泪。刘、李、谢三人躬身恭立,只听到弘治郑重地叮嘱:
“皇太子年轻,又好嬉游逸乐,近来有关他渐涉荒荡的传闻,朕也知道,这是朕最放心不下的大事,请先生们认真辅导他,要帮助他读书明白道理,勉为令主。”
弘治边说边下泪,紧执着刘健的手,并亲切地轮番望向李东阳、谢迁,语带恳托地说:“三位卿家都是顾命大臣,辅导嗣君不易。……希望能铭记朕诀别之言……”
话未说完,弘治已将近气竭力尽,他睁眼强望,口角歪斜颠动,吐音间断不清,但仍似意犹未尽,情难割舍,恍似油尽灯枯前的最后一丝火焰,现在也临近熄灭了。张皇后慌忙命传太医。刘健等饮泣叩拜辞出,由太监王岳送到东角门外。
垂危的弘治仍忽有所悟,挣扎着对张皇后叮嘱:
“皇后和皇太子还是要亲切和睦才好。”
张皇后满脸羞愧,哀泣着低声回答:
“皇上放心,皇上放心吧!”
“我看就取年号为正德吧!身御皇位,理应自正其德,然后才能正人之德……”
然后明朝最仁厚的皇帝弘治驾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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