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叔文轻声道:“那是自然,君王多疑,太子须分外谨慎。”

阿眉点头:“自古有哪个君王不是如此。我在吐蕃时,有一位大部落的头领向赞普求娶一位公主。不曾想赞普最是喜爱这个女儿,想换一位公主送去,部落头领发了脾气,说了几句酒后的疯话。此事传到赞普耳朵里,赞普道,臣子是否忠心,须看其求恩赏未获满足时的举止。”

王叔文登时醒悟般,心中着实一叹。这阿眉虽非唐人,到底也是个吐蕃公主,这宫廷里长大的贵女,哪有不深谙帝王心思的。

宋若昭顺着阿眉的话细细一忖,也有了一丝希望,恳切地望着王叔文:“王侍读是太子倚重之人,若昭此事能否脱身,只能拜求王侍读。”

王叔文道:“吾等患难中相识,皇甫将军与娘子又实为良配,况且阿眉所说有理,慎待李抱真的请求,对圣上和大唐社稷也更为有利,不论公私,我都会去太子跟前试上一试。”

三人说话间,龙武军的军士巡防而来,骂骂咧咧地将他们驱离城下。

阿眉仰望了一下高耸的奉天城墙,想起几日前在奉天城外曾见到一座威严雄健、木宇巍峨的佛寺,心中有所隐忧,但思量来去,终于还是未对王、宋二人说什么。

朱泚叛军逼近的消息,使德宗御前的群臣,因陷入忧心忡忡而变得无话可说。在德宗看来,陆贽不再言之凿凿地回顾建中元年以来的政令得失,卢杞不再惦记自己这个宰相会不会失宠,崔宁也不再总是提要踢走卢杞和安抚李怀光,这样的清净,正适合他这个君王空出心思,随时关注着战局。

他忆及当年安史之乱被平定的过程,想来想去,还是靠的勤王劲卒和叛军内乱。眼下,韦皋和那邠宁之师或可抵挡一阵、保得奉天不失,但要平定叛乱、回到长安,恐怕还得仰仗远在东边平叛的神策军和一些拥有重兵的亲藩。

在德宗的盘算中,泽潞节度使李抱真,就是这样一个亲藩。只是李抱真忙不迭的上表请求联姻,反倒引起了德宗的微微不悦。这李抱真到底是粟特胡儿出身,不在意中原人的忌讳,太子良娣刚刚去世,他便提出此事,委实不妥。

但帝君急于求兵,便顾不得儿子的心情。他估摸太子李诵回府与太子妃萧氏商议得差不多了,又宣他来见。

李诵虽然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但其实在兵变之前刚度过自己二十二岁的生辰。这个瘦削但不羸弱的皇家储君,和他的父亲一样,都是以长子身份做的太子。在他父亲德宗之前,不算开国高祖和女皇武氏,大唐的六位皇帝,都不是长子。这种耐人寻味的局面自德宗开始被打破,满朝上下倒有一种颇为认同的欣喜,仿佛大唐从此开始了一种更为正统的长子承位的时代,而纲常走向日益正统,总会令朝野展望那随之而来的国泰民安。

德宗当然觉察到了这种气氛,他继位后厉行削藩、强调长安政权的一统,自然在宗嗣上也要维护李诵的地位。

李诵擅长隶书,建中初年,德宗赐给朝臣和节帅的匾额,几乎都出自李诵之手,一时间真是有种父子齐心坐天下的感觉。

此刻,再次来到父亲御座之前的李诵,接过霍仙鸣奉上的热腾腾的酪浆,并不敢喝。他整个人已从三日前痛失王良娣的呆滞中还了阳,恢复了素来在御前的谨慎恭顺。但他来之前,王叔文的一番话令他思谋良久。对于李抱真联姻一事,他决定试一试王叔文的主意。

他缓慢而诚恳地向父亲说出自己的想法——莫允了李抱真的请求。不是因为他无心充盈东宫,而是有唐以来,何曾听闻过臣子如此直言不讳地要做储君的岳丈。与皇室攀亲不是不行,但也得如郭子仪那样立下大功后再看皇恩是否垂沐。这些个藩镇节帅,看来真不把自己当臣子,对于帝王,竟像酒肆的贩夫走卒般称兄道弟、不当外人起来。

德宗本来眯着的双眼蓦地睁开了,李诵赶紧止言。德宗淡淡一笑,示意儿子接着说下去。

“儿臣以为,对待藩镇诸将,以疑为本。陛下不妨先对李节度的上表不予理会,若李节度一心勤王,怎会因求取姻亲不得而仍在潞州观望。这倒是一个试探他的机会。”

“以疑为本”四个字,戳中了德宗的心。

他虽知李抱真手中的兵力都是精锐,很能和朱泚朱滔的幽州兵一较高下。但若这勤王之师要以牺牲天子威严为代价而换来,当存疑虑,恐怕终究也是个隐患。况且,李抱真口头上一句效忠勤王,就成了储君的泰山大人,这让已经赶来准备血战的陇州韦皋和邠宁韩游环怎么想。

“所以,”李诵道,“唯今之策,陛下似应厚赏出兵之师,以军功许之荣衔,莫助长了那些不出力的大镇的骄横。”

德宗嘴角一抿,微微颔首。他前倾上身,饶有兴趣地问李诵:“这番奏对,可是你身边之人亦有建言?”

李诵素知父亲多疑,或许亦安排耳目在自己身边,因此不敢有所隐瞒,坦然禀道:“儿臣曾与王侍读商议。王侍读经历京城兵燹,历险途中又耳闻目睹泾原凤翔之变,是以对藩镇节帅犹存戒心,提醒儿臣三思。”

德宗道:“这些虎镇骄帅,谁敢不存戒心。朕敢吗?朕有时候想,先帝真是受天降福祉,有郭公子仪这样的良臣相佐,功高而不震主。可惜啊,恐怕,世间再无汾阳王。”

德宗起身,走到李诵跟前,解下身上的大氅,披于李诵肩上。李诵大惊,吓得赶紧跪下。

德宗温言道:“莫怕,你是朕的长子,也是朕的福将。你呱呱落地那年,史思明被部将所杀,范阳叛军随即陷入自相残杀,我大唐将士得以反击。眼下局势危急,朕唯一能信的,除了你还能有谁。这几日,若韦皋、韩游环与叛军开战,你便披着朕这大氅,登上奉天城头督战。”

一旁的霍仙鸣见德宗边说边瞥了自己一眼,即刻理会得,忙跪着上前道:“老奴万死,斗胆进言陛下,太子是储君,这箭矢又没长眼睛,万一……”

“中贵人莫妄言,”李诵决然道,“护卫天子安危,太子自应身先士卒。陛下,那日离开禁宫时,儿臣仗剑殿后,便誓要护得陛下周全。如今大敌当前,儿臣更不会畏葸不前。”

德宗满意地结束了与太子的对话。

李诵退下后,德宗微微叹了口气。盛唐的荣耀景象已是昨日旧梦,先帝们留给他李括这么一副烂摊子,也是糟心。不过,和此前的历任帝国君王比,他有个还算忠厚恭顺的儿子,可算是老天给他的一份安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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