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城外激战正酣时,奉天城内,宋若昭正盯着阿眉的举动。
阿眉在抓老鼠。
她手持弹弓,腰间的布兜里装满小石子儿,一双褐色的眸子精光闪烁,比最熟练的猞猁还要灵活。她和宋若昭在坊间小巷穿行,但凡见到墙下或水渠边有老鼠窜过,她便一石射出,几乎弹无虚发。
她的背上还搭着一个几日前问城内小贩买来的马皮袋子。射中老鼠后,她迅速地用匕首将它们去头割尾开膛,剔除内脏后装进皮袋中,再若无其事地寻找下一个目标。
宋若昭看她手染鲜血,再瞧那些死鼠都是黑毛森森肮脏得很,不由腹中一阵翻涌,脸色煞白。
但若昭硬生生忍着。她知道阿眉是在做一件也许能保命的事。
他们忠实的朋友王叔文,传讯说德宗似乎采纳了太子的建议,不会答应泽潞节度使李抱真的联姻请求后,宋若昭松了口气。她回过神来,向阿眉致谢,毕竟劝阻圣意的那套说辞,来自阿眉的提点。
阿眉却不愿多浪费时间似的,对宋若昭道:“阿姊,我幼时在逻些城,曾经历过一个大部落的围城之役,长达数月,后来我们在城中只能以鼠为食。阿姊莫怪我说句对你和皇甫将军不吉利的话,如今这奉天之围还不知何时能解,我们得存些吃食。我现下便出去想办法。”
“你要去捉老鼠?”
“有什么捉什么,除了人,我什么都能吃。”阿眉淡淡道。
“我与你同去。”宋若昭也不愿呆在屋中。虽然城防森严、不许庶民靠近,但她觉得来到室外,好歹能更清晰地听到城外厮杀的声音,便感觉离皇甫珩更近了些。
另一方面,她也想和阿眉学学求生的本事。对这个美貌又有着不幸过往的异族女孩,若昭越来越觉得佩服。她觉得她们在骨子里的坚韧与强大的适应能力,或许是一样的。
不过,若昭好像高估了自己面对不洁之物时的镇定。她为了考验自己而刻意不错过阿眉的每个动作,终于扶着脖子呕吐起来。
阿眉面色如常,也并不上前抚慰,倒是侧耳听着城外的动静,欣然道:“阿姊,你听,嘶喊声已经持续了一个时辰,但并没有搭架云梯和攻城木擂门的声音,想来城外的邠宁军拖住了叛军。你的皇甫郎君果然了得。”
若昭脸色一红,这羞赧之色衬在她苍白的面颊上,分外好看。阿眉知道这唐人阿姊的姿容逊于自己,不过清秀二字而已,但此刻见她虽瘦弱却神采生动,便似能令人于绝境中仍抱有希望般,不由感慨,她与皇甫将军真是这污糟世相中神仙眷侣般的人物。
她二人转过一片破败的土墙,若昭忽然眼前一亮。墙墩后的几棵老榆树下,在这肃杀的季节里,竟然长着矮矮几片绿茵。
“白蒿!”她惊喜道,提起裙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迈过去。
阿眉跟着,问得直接:“这可是能吃的野菜?”
“自是如此。说起来,重阳节后,关中一带,只这白蒿因能耐得寒气而继续生长。小时候,我阿母便常带我摘取这白蒿,晒成蒿干,或放在饽托汤中,或来年夏日制成冷淘,都好吃得很。”若昭谈及母亲,此刻倒浑无哀戚之意,面上洋溢着一点小女儿家的甜蜜。
阿眉解下头巾铺开,权且当作盛载白蒿的布兜。二人附身麻利地采撷白蒿嫩叶,不多时便将眼前的方寸之地薅得光秃秃。她们起身挪换方向,回过头时,蓦地一惊。
只见泥墙下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发髻松散,面色灰暗,身量瘦削,脸颊也凹了下去,只一双大大的杏眼倒还有些神采。虽是青天白日,城外又充斥着将士儿郎们粗野雄壮的沙场嘶吼,但这少女不声不响地忽然出现,模样又这般伶仃,着实有些吓人。
不等若昭和阿眉开口,这少女先发了声音:“二位阿姊,这白蒿,可否剩一些给我?”
她语音醇美,口气也斯文,并且竟然也说得一口长安话,这便使得她身上的阴冷孤寂之味淡去几分。
宋若昭本想搭话,念头一转,知晓以阿眉的习惯,自然要将这奇怪的小女郎问个仔细,便抿住了嘴。果然,阿眉不动声色道:“既是野菜,人人摘得,你来采便是。咦,你是奉天人?怎地京都话这般地道。”
少女福了福,道:“薛氏叨扰两位阿姊了。阿翁本是京官,因事被贬西川,须立刻赴任,说是让他出使南诏。我和阿母走得慢些,离京后,阿母突发急症,方圆只奉天一个城池,我便护她绕道来寻个医馆,终是不治。我本无多少旅资,葬了阿母后几乎身无分文,又无公牒,想乞讨去西川,却不料……”
德宗来到奉天后,为防叛军斥候刺探,奉天城在出入之事上几同戒严,城中寻常庶民根本出不去,这薛氏少女自然被困在城中。
“那你于何处安身?”阿眉又问,明显和缓了许多。
“前日寻了城中一处客邸为仆,算是有个落脚之处。几日夜里都听得城上有兵戈之音,我想若是奉天成了围城,须藏些吃食,做完活计后便来城里看看。”
她微微低着头,口齿清楚,努力克制着自己横遭不幸的悲伤。她尚未流泪,阿眉和若昭却已因同情而放下了戒心。这薛氏少年失母,可不就是往昔的她们。
阿眉温言道:“你采完这野菜,若不急于回客邸,我可教你怎么做兽肉干。对了,你闺名叫什么?”
“单一个涛,字洪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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