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首战告捷的夜里,德宗皇帝以起草发往各藩镇的讨贼诏书为由,将翰林学士陆贽留了下来。

这些日子,陆贽的内心就像时局一般起伏不宁。他向来陪伴帝君身侧,比崔宁等人与德宗打交道的机会,自然要多些。泾师在长安掀起兵变后,他面对震惊而焦虑的德宗,努力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冷静谏言。

除了在御前与卢杞因李楚琳起争执的那次。

一直以来,陆贽虽然不常在前朝出现,但对于各藩镇渊源研习颇深。他早就发现,卢杞与朱泚交好。在他看来,卢杞这样的人会选中朱泚,一点也不奇怪。

当年卢杞扳倒了杨炎上位,急于在畿内畿外组建自己的势力。朱泚和崔宁,虽都是被唐廷从藩镇召回长安任虚职的藩镇老将,但崔宁在西川的位子被张延赏占了,朱泚在幽州则还有亲弟弟朱滔把持兵力。身处庙堂核心、又遥有军力渊源的,放眼整个大唐,除了朱泚还有谁。

不过,陆贽也发现,卢杞的谋算有些急躁和愚蠢。这个面容丑陋的门下侍郎,为了讨好朱太尉,公然地在德宗跟前贬损包括李怀光、韩滉在内的各大亲唐藩镇的领袖,却意识不到其实德宗最为提防的,恰恰是朱泚。

在朱滔公开叛唐之后,德宗嘴上说此事与朱泚无关,但转身就将他从凤翔镇调回长安,给个荣衔却形同软禁。

在好几个朝议结束的午后,德宗都向陆贽提及过对于朱泚的担忧,不敢杀,却很想杀。陆贽也试探过德宗对于卢门郎亲近朱泚的看法,德宗报以君王特有的不置可否的微笑。现在看来,兵变后卢杞拼了命地追随到奉天、劝德宗转而逃往朱泚旧将李楚琳的凤翔镇,其通谋的可能多么大,为何德宗仍然云淡风轻地留着卢杞呢。陆贽辗转思索,隐约感到,天子对于卢杞这种不择手段打压朝臣和搜刮民脂的近臣的需要,太迫切了,以至于根本顾不上其他。

这也意味着,天子的削藩之志,燃烧得多么炽烈。

此刻,德宗直截了当地问陆贽:“韦皋和韩游环已来勤王,且首战得力,依卿之见,讨贼诏书还要发往哪些节镇?”

陆贽道:“微臣想来,陇州与邠宁之师毕竟人少,目下听闻金吾大将军浑公(浑瑊)火速前来驰援也仅有千余兵力,因此陛下首先应急诏灵武杜希全的万余将卒前来勤王。灵武之师若能合陇州、邠宁二师抵挡叛军半月以上,神策军李晟便能从河东回撤到京畿附近。若李将军攻打长安,贼泚所部应无力再围奉天。”

德宗满意地点头。他沉吟片刻,又突然发问:“朔方节度使李怀光,朕要不要用他勤王?”

陆贽心中一凛。他清楚地记得数日前,当崔宁向德宗提出要许李怀光荣衔以救奉天之围时,德宗曾将崔宁骂得狗血喷头。

陆贽的念头急速翻滚,他白净的脸上泛起一股因情绪陡然激动而双颊充血的颜色。但他立刻对自己的犹豫感到羞愧,他陆九,在天子座前,向来便以直言进谏为克己之道。他是孔门出身、进士登科的臣子,说话做事但凡是自认维护君上、有利社稷的,何必瞻前顾后。

他一咬牙,附身向德宗拜道:“微臣那日未曾附议崔仆射,深具悔意。臣斗胆向陛下进言,若陛下以太子为平叛元帅,则可以拥军数万的李怀光为副帅,许以中书令,敕令其与神策军共同平息贼泚之乱。”

他说完后,不敢抬头,只觉得胸膛里的那颗心怦怦直跳。

堂上安静异常,陆贽眼角的余光看到,立在德宗身旁的内侍霍仙鸣的袍角,似乎颤了一下。

良久,陆贽听到德宗咳嗽了一声。接着,与那日对崔宁大发雷霆不同,这位天子微微叹了一口气,疲惫地向陆贽道:“看来,陆卿与卢门郎所持之见真是相去甚远。不过,满朝都说你是朕的内相,朕确是要你这样的内相与朕的外朝宰相们彼此抗衡,君对臣下直言至此,陆卿可明白朕的难处?”

陆贽抬起头,望着座上天子道:“陛下自登基以来,微臣便陪伴陛下,一心报效陛下的知遇之恩。臣深知藩镇之祸殃及大唐社稷,也深知陛下的削藩之志。然而,卢门郎自领宰相之位以来,除了排挤朝内贤良外,为了迎合圣意,另开祸端有二,一是挑唆陛下不分青红皂白,对朔方、镇海等亲藩多有疑虑压制,二是为了筹集削藩军资妄加税赋,使得京畿内外人心惶惶。”

德宗盯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陆贽继续道:“人心惊疑,如居波涛,汹汹靡定。为何贼泚和王翃设了局,泾师说叛就叛了,臣冒死说一句,恐怕还是因为人心本已浮躁。陛下,攘外必先安内,平叛必先恩赏,素来朔方等西北边镇所得朝廷军资赏赐便远远不如神策军。此前李怀光率军东进,那些朔方儿郎们虽与神策军并肩作战,但见到神策军锦衣丰食、自己却军袍破烂如乞丐,纵然那李怀光有心进击,恐怕麾下诸将也无意拼命。陛下,西北军镇本就互相通气,李怀光这般际遇在前,那泾原军卒本就心灰志移,这才被奸佞所惑,局势一发不可收拾。若陛下再听信卢门郎偏狭之言,不安抚倚重所剩无几的亲藩,不善待休养已被盘剥殆尽的民众,只怕奉天之围难解、大唐社稷危矣!”

陆贽说完,仿似卸下了多日背着的包袱,等着因直言而领死般,一时摇摇晃晃,险要跌倒。霍仙鸣忙上前,一把扶住。

西边城防处的刁斗之声渐次传来,德宗似乎凝神侧耳倾听了一阵,才转向陆贽。

“大敌当前,朕能信得的人实在太少,除了太子,除了陆卿,朕实在不知,还能信谁。”

德宗言罢,目光涣散地看着陆贽,全然不像一位在两个时辰前刚见过凯旋之将的天子。

“朕对卢门郎不宜处置,他虽素来有私心,但不像是与泾师之叛有牵连。不过,便依卿所言,朕招抚李怀光便是。朕也盼着,能与卿早日回到大明宫。”

陆贽感动不已,眼内似已盛上两窝泪水般。他急忙以袍袖擦拭,来到御座左侧的案几前,推墨润笔,依德宗旨意起草诏书。

深夜,陆贽终于完成了他熟悉的起草文诏之责,叩首离去。

德宗阅罢书诏,对身旁伺候的霍仙鸣道:“放出消息教卢门郎得知,今日朕与崔仆射深谈,仆射向朕说了卢门郎数桩不是,妒嫉贤良、诬毁亲藩、苛捐杂税,并要朕授予李怀光平叛副元帅之衔。”

这些明明是陆贽说过的话,现在成了崔宁说的。不过霍仙鸣并不惊讶,他如一个最为标准合格的内侍般,平静而恭敬地领旨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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