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已经是民国七年,大清王朝早被扫进了故纸堆里,但在晋西汾县街面上行走着的人们,没有剪辫子的乡老耄宿还是偶尔能见。
当然多数都是剪了辫子的,发型混乱,有分头,有背头,还有秃头。
那些家境好的士绅及其子弟,依旧穿着长袍马褂,半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油光粉面,招摇过市。
新旧交替,民风不稳,莫过如是。
初夏,天气炎热,烈日高悬,那日头看起来不毒,实际上把路面都要烤化了,热得行人心里憋得慌。
这是县城独一无二的一条商业街,又称酒坊街,两旁店铺林立,鳞次栉比,与餐饮杂货无关,基本上都是前店后场的酒坊,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香,经久不散。
一辆枣红色的像极了火柴匣子的洋汽车从酒坊街的最东头驶来,车后追逐着一群嬉闹不惧酷暑的顽童,汽车径自穿过了立于清朝乾隆年间的汉白玉牌坊,直抵中段最大的酒坊名号广聚财。
广聚财的杨家是本县最大的酒坊业主,不仅经营酒坊生意,还在北平、天津、太原、上海等地开了多处银号、商号,家大业大,家主杨元舒是整个山西省内颇有影响力的晋商领袖。
广聚财运,家业兴隆。
据说是前清状元公马浩远题写的匾额,八个烫金大字在阳光照射下流光溢彩。
汽车在广聚财门口停下,早已等候多时的两个青年伙计面带媚笑,主动打开了一侧的车门,从车上旋即跳下一个年约二十四五、身材中等、穿着白色衬衫外罩黑色马甲的新青年来,手里捏着一把纸扇,不耐烦地闪着风,面色傲慢,梳着油亮的偏分头,尖头皮鞋锃明瓦亮。
“大少爷……”
“大少爷,凉茶给您伺候好了,您喝点解解乏……”
青年理都不理两个伙计的殷勤招呼,昂首挺胸走进了广聚财高深的门洞。
门洞幽深,两侧雕梁画柱,炎热的空气为之一阻,顿觉清爽不少。
青年手里的纸扇啪地一收,紧蹙的眉头这才松弛下来。
杨府前后三进,宽门大宅。
最前院是与商贾百姓贩夫走卒打交道的专门销售自家酒坊所出白酒的店铺,因为天太热没有多少主顾,伙计们都蹲在回廊的阴凉地里纳凉,看到大少爷杨建昌进来,赶紧都慌不迭地站起身来,有的上前去打招呼,有的则畏惧地垂首肃立,大气都不敢喘。
杨家虽然是商贾之家,但豪门大户,奴仆伙计成群,规矩众多。
杨建昌一路梗着脖子前行,穿过连接前店后院的拱形回廊,直奔后院。
后院其实是左坊右居的建筑格局,由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作为中轴线加以分隔,小径两侧还种着翠竹成林。
没有风,竹林静寂无声,只有满眼赏心悦目的绿色。
杨家内宅的拱门口,一个年约五旬上下凤眉圆脸的妇人带着一个眉清目秀的丫头恰好走出来,望着杨建昌招了招手,神色却有点哀伤:“建昌我儿!”
杨建昌快步走了过去,也不施礼,皱眉道:“阿娘,我爹的身子可好些了?”
妇人是杨建昌的生母、杨元舒的原配冯氏。
冯氏轻叹一声:“我儿,你爹从年下开始就病怏怏地,整天喊着心慌气短,县里的大夫都看遍了,也瞧不出啥子毛病来。进了夏就更一天不如一天,眼看着瘦的都没人样了,还见不得光,见光见风就淌泪。”
杨建昌眉头皱得更紧,他走进拱门道:“我去看看他!”
杨家家主杨元舒的卧房房门紧闭,两扇红色雕花窗户都密封着,挂着厚重的棉布窗帘,在这种炎热季节,屋内的气温可想而知。
杨建昌推开门,一股难闻的药渣子气息与汗臭味兼而有之的热浪扑面而来,把杨建昌熏得一个踉跄。
但杨建昌还是硬着头皮走进去,屋内躺着的可是他爹啊,杨家家主。
杨元舒双眸紧闭,躺在床榻上,身上覆盖着薄薄的汗巾。
杨元舒的二姨太崔氏慈眉善目面带忧郁之色,手里一把蒲扇,轻轻在杨元舒身体的上空挥动着,自家憔悴的额头上却是渗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儿。
床前的红木杌子上,坐着一个花容月貌的少女,穿着对襟的墨绿色的短衫套裙,外罩一件粉色真丝汗衫儿,正歪着头昏昏欲睡。
杨建昌推门的声音惊醒了少女。
少女抬头一看是杨建昌,立即手脚麻利地起身来,向杨建昌行礼,温柔款款道:“曼香见过兄长!”
“得!”杨建昌摆了摆手,捏着鼻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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