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啊!请饶恕我的罪过。”

瓦希德阿祖维,至高神的使徒,考伊科的主教,正在主教领的正堂教堂内忏悔。晨光从高高在上的拱形窗口射入,透过描绘着一副金甲武士战胜恶龙的玻璃镶嵌图案,为深深匍匐在冰冷地板上的身体笼上一层五彩的光芒。

“有福之人,什么样的罪行让你如此悲伤?”

依旧是那个熟悉的声音,但瓦希德却无法将这声音与陨落在天使之丘的那个关联到一起,即便同样的慈悲、同样的温暖。

瓦希德的额头深深垂在坚硬的石板上,皮肤能感觉到石板最微的缝隙。

“我的自大,让数百人失去了生命,数百个家庭悲痛欲绝。我甚至不能面对那些沉默的面孔,不能将抚慰的话传达给他们。”

“如果仅仅是这些,我代替父,宽恕你。因父本为良善,有丰盛的慈爱,赐于求告之人。”

瓦希德直起腰,让自己的脸迎接灿烂的阳光。能直接得到神,或者仅是神的使者的回应,无疑是任何一个父神信徒梦寐以求的恩赐。更何况是一个洗罪的恩典。

“我的傲慢,令异教徒的军队踏入神的信徒的家园。信徒的军团分崩离析,信徒的牧者离心涣散。我无法弥合分歧,我无法让他们为了神的尊严而战斗。”

“龙神的术士吗?这是个问题。”天使的回答有些迟疑。“而且你所面对的,是神最大的敌人,被称为深黑之翼的暗者,背负原罪的恶魔。但这罪,不该完全由你来承担。哈木札、孟台绥尔,还有考伊科的所有信徒,都有责任。”

瓦希德知道,即使他没有来考伊科,即使没有他在那里瞎指挥,考伊科和努瓦雍也难免一战。而即使没有他召唤的天使,引来邪恶恐怖的黑术士,哈木札或许成为英雄载誉而归,也或许默默无闻地死于一支流矢。可他还是说:“愿这罪,都由我一人承受。”

“不,我不需要……怜悯。”瓦希德喃喃自语。

“如果你要的,只是减轻负罪感的借口,那我可以给你。”天使的指责,如同光之剑那么炽热。

瓦希德阿祖维顿时感到全身无力。天使,如光刺透黑暗般识破了他的心思。因为之前的败战,更因为哈木札无谓的牺牲,那些士兵中很多人不再愿意听从他的指令。至于求援,孟台绥尔几天前就派出了信使。然而周围的教区,没有一个有回应的。或是不能,或是不愿,但无论如何考伊科已断绝了最后的希望。而他,只能借助祈祷,企盼着奇迹的出现。

“他们为什么不听从你的教谕?”天使严肃地问。

“因为我率领他们,却陷入失败。因为令他们失去了丈夫、兄弟、儿子,而我自己却毫发无伤地回来,像一个恬不知耻的懦夫。”

“神给予的,只有神能取回,其他任何人不得剥夺。”天使似乎是在给瓦希德开脱。

也就是说,他的使徒身份,是神所赐予的。世人即如牛羊,必须遵从牧者的指导。他所指的路是对是错,也只有神能判定。世人不得以他们的臆断,决定他的功过。但这,依旧无法解决眼下的问题。

“父神是慈爱之神,亦是主掌征伐的战争之神。然而即使是吾等之父,亦无法操控世事无常。”

天使所说的,前一段在父神教的教典中,不止一处有过引述。至圣联合在与诸国、与帝国的征战中持续数百年的辉煌胜利,被用来证明父神拥有战争神职的证明。甚至一些异族也因为这些胜利的宣传,而皈依到父神教的麾下。

而后一句……却不见于任何一本典章范本。

但瓦希德随即就理解了至高神被称为父神,战神,雷电之神,赐予甜美的马纳之神,但他从未被称作命运之神。即使伪信的神祗恶龙,也从未宣扬过它们能够操控命运。命运无常贫困的人,可能一夜暴富弱的,可能成为最终的胜者。富甲一方的豪商,权倾一时的领主,转瞬间变得一无所有。即便是神,也无法改变命运。他们能做的,仅仅是赐予摸棱两可的预言,帮助信徒趋安避险、逢凶化吉。

“命运吗?无情的命运,就如失去御者而疾驰向悬崖的马车。”瓦希德苦笑道。

“你很迷惑,我的同命者。”天使光辉的形体,借着透入窗户的光线,在瓦希德的面前隐约显现。他比瓦希德以往所看到的更为强壮、更为威严。然而天使模糊不清的面孔上,带着一丝忧虑。

“是的,这很复杂,不单单是命运,而是……选择。”他抬起手,抚摸着瓦希德的头顶。瓦希德顿时感到自己的身躯,仿佛被一团温暖所笼罩,就像时候畅游在家乡的大海,任由阳光穿过透明的海水,照射在他赤条条的身体上。他忍不住闭上了眼。而当他再次睁开,眼前的景象已不是所在的圣堂。而是站在一座金色的、光辉的山丘下。

一条曲折的盘山道路,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山顶。而山顶,绰约可见一座威严的城池。啊!何等辉煌的城市。她的墙,是深邃得令人迷醉的青色玉石堆砌而成,散发着光泽的精金铸造成坚不可摧的塔楼。天堂山,神之域。在教典中被无数次提到,在启示的梦中被无数次展现的景象面前,瓦希德依旧震撼地几乎难以呼吸。他像任何一个孩子般,盲从地抓住了天使的衣角。那光线编织的铠甲,如丝一般柔滑。

“一般的信徒,只会被带到这里就止步。”

身边天使的形象,就如同太阳般让人无法直视。瓦希德感到天使迈了一步,随即,他便越过一段遥远的距离,被带到神域的城墙之下。透过那些玉石的墙,依稀能看到城内光幻的景象。一些由光构成的形体,在城中各类宝石铺垫的道路上行走。迷人的乐曲,似笛声、似琴声,又仿佛男女的歌唱,飘荡在城市的上空。

“受启迪的人,将会被带到城里,过着永远幸福的生活。”天使的话语带着一丝嘲讽。“这就是我的那些同伴,几百年来所做的工作。”

他俯下身,将额头与瓦希德的接触到一起。“然而,这些被引导的祈并者无喜无忧,无欲无念,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被赐予如此荣耀。他们就是些可悲的、无意识的灵魂,只知道整日祈祷为天堂山提供信仰的能量。这就是今天的天堂山,这就是今天的神之域。”

瓦希德被震撼得浑身颤抖,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天使竟然说出了如此渎神的话语。

“渎神吗?”天使似乎与瓦希德是心灵相通的。“不,这无关神祗什么事。仅仅是我们和他们之间的问题。”

“他们……是谁?”瓦希德几乎是鼓足了勇气才问出这个问题。

“那些窃取了天堂山,窃取了神的信仰的贼。”

“你们呢?”

天使有些失落沉默了一会儿。“我们只是些被流放者,却又不甘于像你的前任守护者变得那么饥渴和疯狂。深黑之翼?呵呵,在前一个世代,他的名字可要比现在这个血腥暴力的多。”

天使带着瓦希德走过宽阔的街道,街道的两旁,闪烁的光线如同河流般流淌,星星点点的光点在河与河之间、河与街道之间跳跃。“那就是祈并者,被召唤到天堂山的魂灵。”天使道。

瓦希德揉了揉眼睛,果然看到光点化作一个个隐约的人影。就仿佛幽灵,却又散发神圣的光芒。他们有些静坐着,有些走动着,有些环坐在一起。但毫无例外的,他们的表情都很沉寂,就像行尸走肉般冷漠。

瓦希德验证了,天堂山有无数的街道,有无数的河流,有永不凋谢的鲜花,但没有流淌的奶和蜜。说来好笑,他一点都没有质疑这个圣典上的着意描述灵魂需要食物嘛!这么简单的事实,为什么就没人注意到?街道和河流,都汇聚到一个地方,一座宏伟的圆顶殿堂。不,那或许是圆顶的,或许是尖顶的,或许是平顶的。瓦希德事后并没能准确地回忆起来。这就是所谓,一万个信徒,就有一万个天堂。

天使带着瓦希德进入殿堂,在高达数十厄尔的廊柱围拢的圆形地基内,一层一层的阶梯,围绕着中央一片平坦开阔的区域。一层一层的阶梯上,坐着不再是光点,而是光球的个体。这次瓦希德有了经验,他擦了擦眼睛,于是看到一位又一位的天使。其中有些高大威严,充满魄力有些,则只剩下虚幻的轮廓。还有些位置,则空了出来。

“那只是些虚壳。在这圣殿中,它们只代表它们的主人所在的位置。譬如我……。”他的手,穿过一个具有英俊容貌的光球。于是那个光球便闪动了一下,似乎瞬间有了实体。然而那与天使等高的形象,瞬间化作点点光点,很快就回复到体积缩了的球体。“我失去了我的军团,我被实权者所流放。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向往着神某一天能垂顾到我的虚幻希望。”

“那么,父神,至高无上的存在,祂在哪里?”瓦希德激动地问。

天使举起右臂,指向殿堂的的中央。那里,有一座纯白大理石雕刻而成的巨大宝座。但是,宝座上……空荡荡的没有主人。

瓦希德惊恐地问:“神已不再吗?父,已经不再庇佑我们了吗?”

“王者离开了宝座。你们的祈祷、膜拜,都是毫无意义的。”天使冷酷地回答。

“怎么可能!”瓦希德愤怒地呼喊。“父,至高神,被你们隐藏到哪里去了!”

天使展现出慈悲的面容。“神很累,为了与恶龙持续数千年的战争,为了平息天使大军永无止境的需求。然而更重要的,是教化凡界无知愚钝的种族,却毫无希望的前景。”

瓦希德呜咽着哭泣。“我有罪,我等都有罪,令神失望的至大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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