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瓦雍伯爵的两名亲信由随身的兜里拿出黄色的水晶,镶入石门上开出的几个卡槽。这并非石门的原有结构,而是人类在解析矮人族传送门原理后,为了方便使用而附加的启动装置。单是为了这几个卡槽,以及与之配套的蚀刻了魔法阵的水晶,努瓦雍家族就向设计该装置的术士支付了两千奥瑞的酬金。这,还是不包括该名四阶术士往返的旅费,以及在努瓦雍城期间旅店的包间和食宿费用。
石门发出隆隆的声响,门内的光影颤动一下,随即幻化为一道银色的镜面。无论从门的那一侧看,这道镜面都很薄,就像一片敲扁的锡箔。
黎莉娜手持着碧玉法杖,心翼翼地触碰银色的薄膜。闪动的镜面如丢入石头的湖面般泛起了涟漪。杖头毫无阻力地透了过去,连杖头的宝石也失去了踪影。不过再拿出来的时候却是丝毫无损。
伯爵自豪地说。“作为领主,我几乎每月都会用此门来往于城市和矿场之间,迄今为止从未发生过任何异常。我们家族自以城名为家族之名后,就从未借此牟利,而是将其开放给任何有需要的人。这项设施惠及努瓦雍的各行各业,放在帝国任何一处领地都可称得上是仁政了。”
他这话说得有些夸大。任何有需要的?不是所有人都承担得起一次开启就要数十金币的开销的。除了每月一度运送大量补给的时候,或是矿洞里挖掘到价格昂贵的宝石黄金必须尽快运送回来的情况,大部分人还是宁愿两条腿走过去。
由伯爵带队,五个人一个精灵依次走过大门,消失在银白的幕帘之后。随着一阵磷白色的闪动,传送的通道消失无迹。其他人倒是见怪不怪了。事实上,历代努瓦雍伯爵都经常使用这个传送阵转移到城外的矿洞,巡视家族产业的开采和运输情况。努瓦雍城是钢铁为本的城市,而控制了铁矿石一半以上来源的努瓦雍家族,即便没有皇帝分封的边疆伯爵爵位,照样能在幕后操控城市的命脉。这才是这个家族数百年来始终兴旺发达的真正原因。当然,随着迎接诺阿的那场宴会,锻造者这个秘密底牌隐约浮出了水面。不过这对努瓦雍家族来说,也未必就是件坏事。一个拥有年产八百吨钢铁的能力的魔法机械,要和在这么一个巨大阴影笼罩下的势力为敌,就算是帝国的公爵也要好好掂量一下其中的利弊罢。
正如水镜术士所言,石门的传送距离非常短。第一次传送的终点,也不是努瓦雍家的秘宝所在的位置,而是在努瓦雍家族拥有的一处铁矿。近百年的开采后,地表露头的矿石早已开采一空。人工开凿出来的矿坑,顺着矿脉歪歪斜斜地深入地下三四十厄尔,长度蔓延了足有几弗隆远。嶙峋的坑壁,用手掌粗细的木梁支撑着,不时落下碎石和粉尘。在多个支脉的汇聚处,或是通向地面的出矿口,都会挖掘出一个十几厄尔宽,两厄尔高的空穴,用作装运或矿工们临时休憩的所在。考察团一行传送后重新显现的地方,就是其中一个。
在此守备的矿洞守卫队长,早就经由石门的动静预测到重要人物的光临。虽然不知道是领主本人,但即便是领主的管家,也足以让他率队亲自迎接。努瓦雍伯爵对这个手下的阿谀逢迎有些心不在焉。他发出了简单的指令,让队长带着一半的人护送他们到下一层的矿洞。
一行人穿行在两人并就有点挤的矿道中。岩壁上每隔一弗隆就在肩膀高度开凿出一个碗口大的凹穴,放置了一盏油灯。作为主坑道,油灯是用来标识道路的走向的。行进时的照明,还是要靠矿洞守卫携带的魔法矿灯。以水晶为发光源,内侧用铜制弧面镜集中光线的矿灯,能够照亮前方三四十厄尔的距离,一次充能可以连续使用三四个时辰以上,是努瓦雍这样以采矿冶炼为主业的城市最常用的魔法工具。单是这个产业,就养活了城市里近二十多名炼金师。
他们在路上遇到一匹骡子牵引的矿车。车轮很,只有1库比,也就是三分之一厄尔高。但轮圈很宽,还镶嵌了铜片。车斗是硬木包了铁条的样式,满载着被砸敲成拳头大的黑色、褐色矿石。其中多数是铁矿石,也有一些带着银色、黄色细点的石块被装在藤筐里,墩在车斗的最上方。与金银矿共生的铁矿,就算是水镜术士也不由侧目。再联想到这个区域名义上还是纳兹塔精灵王国的领地,他的心里不免有些异样的感触。不过让精灵当矿工,深入光线黯淡、空气浑浊的地下坑洞劳作,即便是精灵女王都不敢发布这样的命令罢。押运矿车的同样是努瓦雍家的私兵,还有一些衣衫褴褛的男子在车子前后拉推。黎莉娜看到其中一个的衣服已经成了破片,只好用一块相对完整的兜裆系在腰里,不由得满脸通红。水镜术士也露出一脸嫌弃的表情。
守备队长咋呼着,让这队人让出道路。他们转到附近一个岔道,停了下来。努瓦雍伯爵拍了拍队长的肩膀,对他的工作表示满意。对方一脸感恩,又不太好意思的解释道:“一帮矿奴,冲撞了领主大人和贵客们。回去,我一定好好惩治他们。”
水镜术士忍不住出言劝告道:“蓄奴,是人类未摆脱野蛮的原罪之一。”
努瓦雍伯爵觉得必须替自己和努瓦雍城说几句。“这都是些战争中被俘虏的异教徒,或者是在南方拥挤的城市中欠下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债务的可怜人。如果不是我们的矿井、铁匠铺收留了他们,他们的遭遇会比现在悲惨得多。我听说北境守御那里把奴隶编排为军,分配一把短刀后就打发他们去和北地的蛮族,甚至凶残的魔物作战,很多人都成了蛮人和怪物的食料。而在南方诸省的角斗场,一次节日就会有上百个渴望一朝暴富摆脱奴隶身份的角斗士,丧生于野兽口或同类的利刃之下。而在这里,只要努力工作,就能获得食物和容身之所。甚至还可能被赐予婚配的机会,留下自己的后代。”
水镜术士对努瓦雍伯爵的说法嗤之以鼻。从精灵的社会观而言,个体之间的确存在难以否认的差异。但这差异,绝没有大到必须剥夺其中弱势一方对自己身体和思想的控制权,将其拱手交予强者的地步。奴役,完全是人类的权贵借以压榨数量较多但地位低下的阶层,野蛮而邪恶的手段。
随着渐渐深入矿坑,越来越多的奴工显现在众人面前。
主矿道,未必是矿石最为集中的地方。这里被挖掘的比较宽,只是因为到矿坑出口的距离更直更近。矿道两侧,凌乱无须地开凿出一些开采井。在摇曳的魔法灯甚至火把照耀下,井壁晃动着无数的人影。一些衣着褴褛的男性,甚至还有些女性,被集中在一些开采面。他们用木槌和凿子,从石壁上敲砸下大片大片的矿石。一些年纪较大或身体羸弱的奴隶,则在较为平坦的作业区用的铁锤将矿石敲打成拳头大的石块,然后装载到与之前见到类似的矿石车上。
如果观察得仔细些,可以发现他们穿的衣物虽然破旧,但身体状况还算正常。或许确如努瓦雍伯爵所说,奴隶是和骡马一样有价值的劳动力,矿主、铁匠在御使他们的同时也会费心养护。而且矿井里较高的温度,也大大降低了衣物在保暖方面的作用。只是展现在众人面前一个个呆滞的表情,以及在某个奴隶被矿井护卫认为工作不卖力而用皮鞭鞭打的时候,其他人眼中不是仇恨而是麻木,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的神色,都透露出这些奴隶非正常的精神状态。
在这交谈中,黎莉娜的角色有些尴尬。一方面,她秉承她的老师水镜术士的教诲,对于将一个智慧个体的身份降低到与家畜类似的位置上的行为表示谴责。这是精灵一族,面对逐渐在瑟塔蒙世界占据优势的人类、侏儒、豺狼人等种族,始终坚持的在文化和道德上的优势。但另一方面,作为人类社会的一员,她又天然接受人与人之间在地位上的差距。这根植于人类还在蛮荒时代,群居生活下形成的传统。如果凭你一个人无论多么努力劳作都无法确保自己、配偶、后代的生存,那么自愿投入到能赐予一家温饱的强者的掌握之中,贡献体力、头脑,妻女身体,乃至自己的生命,就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
“牙之术士,您对奴隶制度持什么看法呢?”黎莉娜好奇地询问诺阿。
诺阿想了想。“奴隶制的起因,是物质生活的丰富和商品交易的繁荣。正因为有了多余的产出,所以不再将战争中的俘虏当成徒耗粮食的无用之物加以杀害,而是将他们当作昭示自身权威的象征,利用他们替胜利者中忙于部族事务的领袖耕作。被降低了生活水平,被迫无偿劳作的俘虏们的产出,不但补充战争的消耗,还能有多出来的可以用来交换其他的东西。很自然地,奴隶和奴隶主出现了。甚至战争,也成了获取更多奴隶的手段。这个过程,似乎每个文明的崛起过程中都会经历。”
“精灵也有过蓄奴的历史?”努瓦雍伯爵立刻发现其中隐藏的潜台词。
“有过。古精灵帝国早期,精灵捕捉兽人、人类,充当耕作、开采、建筑等方面的重劳力。也被广泛用于社会义务性的劳作,譬如城市的清理、水利设施的建设等。到了后期,虽然一些异族部落被接纳到帝国的架构里,但社会地位还是较低,必须承担繁重的劳役和赋税。又常常因为供奉不及时,或被驱使去做战时懦弱逃避,而遭到按一定比例进行处死或流放的惩罚。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还是缺乏人身自由的奴隶。只不过在本部落内的事务上,保留了部分自主性而已。”
“这正说明削弱直至废除奴役是一种进步。”水镜术士不服气地辩白道:“事实上古帝国末期,精灵已经把人类等异族当成平等对待的对象,还不吝于向其教授魔法的技艺。可这些部族是怎么对待善意的精灵的呢?叛乱,谋杀,窃取权力和领地,甚至捕捉流离失所的精灵贩卖为奴。贵族阶层蓄养精灵奴隶,竟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无可否认,精灵曾经犯过奴役他族的错误,但这并不等于说人类可以理直气壮地重复这个错误。”
诺阿叹了口气。“除了矮人族之外,在地下挖掘开矿对任何种族来说都是既繁重又有生命危险的职业。就算不使用奴隶,想必也会有大量的罪犯、死囚被填充到矿井里。”
水镜术士楞了一下,随即便默然了。的确,蓄奴是罪恶,难道驱使罪犯从事危险的作业就不是罪恶了?这个世界,精灵也没有那么多正义可以挥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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