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亡灵起身,它几乎区别于所有亡灵,无论是不是与遍地的黑袍形成了反差,也无论外貌、身份、地点与景观的衬托,它天然的带有一种浮士德的诗剧美,宛若阴沟淤泥里开出的一朵白玫瑰,那是牙齿嵌合的花瓣、掌骨雕琢的叶托、肱骨衔接的花枝,美的邪异而又神圣。

它起身后自然的行礼:“你可以叫我远山。”声音也温和醇厚,如同春日里刚刚好的阳光,竟听不出一丝亡灵应有的阴冷。

张浮鱼印象中这样的声音应该出现在教堂的忏悔室里赦免世人,但他沉住气,并不出声。这座城市没有好人,就算有也是一株躲在影子里的枯败向日葵,见过的人心黑暗已经让它无法直视太阳了。

“死兆。”远山教父左手边的亡灵自我介绍,声音古板,俨然是位旧时代的大家长肃然危坐在祠堂主位,审视违背家训的子弟。

“依耶塔。”右手边的亡灵歪靠着扶手,单手托脸,只听声音你完全能想象出坐在贴满金箔的狮腿椅上慵懒的打呵欠的埃及艳后,只是少了拥鹰与蛇的黄金面具高坐睥睨的威严,多了几分法老王怀中伸着懒腰的金色埃及猫的性感与挑逗,“当然我更喜欢别人叫我慷慨女士。”

“你们……就是老大?”张浮鱼说。

可大家长和埃及猫浑然超脱世俗,刚打完招呼就元神出窍一个回了祠堂定罪,一个回了埃及晒太阳,只有中间的黑手党党魁式神父始终面对张浮鱼,它似乎看懂了章鱼想说什么,坐回椅子,做了个“请”的手势:“正好人还没齐。”

一旁的依耶塔来了精神,身子前倾双手撑在膝盖上,有故事可听了。

根水法庭有“自我辩护”的传统,一个旷古绝今的罪犯被抓获时,法官要在当地最巨大的体育场开庭,千人的陪审团万人的旁听席,人海的潮声要涨入云霄。

若演讲的潸然泪下,他在监狱会过的很不错,可要是推车鸡蛋脱销,无物可丢的观众咬牙切齿甚至要丢鞋子了,他就会被监狱不留痕迹的民主掉。

别以为简单,这虽是与法理无关的辩护,但陪审团与观众对他一生的大事件了若指掌,他要独自在这个天然令人厌恶反感的框架里酝酿出足够使人共情的故事。

能来博城享乐的罪犯皆是个中翘楚,法理上罪不可赦,情理上却已经把自己洗成白莲花了,你与他们交谈,竟会油然而生一种“为苏安特之崛起而犯罪”的荒谬感,聊久了甚至会为他们愤慨法理的不通人情。

张浮鱼不知道这群骷髅个个都曾怀着丘吉尔、罗斯福、马丁路德金一般的慷慨激昂燃烧了万人冷眼的会场,放伊甸园里这就是一群能蛊惑的亚当高唱“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向上帝发起冲锋的蛇。

但巧了,张浮鱼也不是什么善茬,被学校劝辞正是因为他上课讲到兴头时那小胡子一般的气质,他与小胡子都有天才的乐感,不当元首不当作家也可以成为一个伟大的管弦乐队指挥,就像李斯特曾用魔鬼的琴声让整座勃拉姆斯入眠,小胡子在柏林体育宫的演讲完全可以谱成一首气势恢宏的进行曲,当他最后加快速度,使节拍变成“狂热”后,他就是李斯特琴声中能催眠蛊惑整个世界的魔鬼!

所以张浮鱼当教师太屈才了,校长听了他即兴脱稿的一节课,感觉台上站着的不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而是伟大的精神领袖,他手下也不该是学生,而是一帮会铲除一切意识形态与精神领袖对立者的盖世太保。

“我给你讲讲我看到的东西吧。”张浮鱼简短的开场了,“一百年前,旧神、门徒、巨颅突兀地来了,它们毁灭了一切,一百年后,我们来了。”普通的文字平淡的语气,却像一位武士最凌厉的居合,斩开百年的光阴也斩出崔巍的宿命。

远山教父与依耶塔没动静,但一直低头的死兆看了过来。

张浮鱼一转轻快:“当然,你们应该有猜测,可他们着实不像,又不是什么恶俗喜剧片,要让牙都掉光了的老头和吮手指的小屁孩穿一身红蓝紧身衣拯救世界,对吧?”

“你们经历过信息时代,玩过网络游戏,如果他们能莫名其妙掏出一大堆东西又收回一大堆东西,变强就像吃饭喝水,见了巨颅生命就嗷嗷直叫一拥而上,不消说,大家一定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四处贴传单讲故事将自己划入友善阵营,可万万没想到这他妈竟是一群带着不死之身来看戏的盖世垃圾!”

“垃圾就垃圾吧,但你们还是会害怕啊……他们又死不掉,万一某天城内大量家具、书籍、枪械无故失踪,再过阵子,他们提着玩具商打造通体只能用一个“炫”字形容的大砍刀,换上了花花绿绿不考虑实用只为美观而设计的奇装异服,甚至有人长出了五光十色的大翅膀,在天上飞来飞去。”

他放轻了声音:“这时候你们低头看看自己,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就像游戏中的……低级野怪。”

依耶塔兴高采烈的鼓掌:“好!继续!”

张浮鱼噎住了,他试想过亡灵们的反应,有轻蔑有惊怒有冷漠有质疑但就是没有茶楼听书式的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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