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接近一碗茶的时间,殿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然后是一声中气十足的清咳,一股清逸出尘的气息随即飘然而至,殿内的几人油然而生出一种仰服之意,连不知根究的皇甫萱都不自觉的端正了上身。
一个皓首苍颜的老人疾步迈进殿内,脸上的重重皱纹清晰可见,颌下的白须及至胸腹,可那副眉目慈祥的面容,挺直如松的身躯,毫无半点衰朽之色。斑白的长发有几分蓬乱的垂散在两肩,宛然是慌忙之间没有来得及束好,还在匆忙赶来时与不知敬畏与怜恤的风迎面相撞,就连那一身素白色的衣袍也没有顾得上整理。
但他就这样站在他们面前,恍若满身都映透出被悠长岁月与旬日照耀过的光,无比自然,无比肃穆,脸上却带着孩子般的惊喜,向凌天衡探出手,“天衡,你回来了?”
离别之时,犹见两鬓青丝;再见之日,已是白雪满头。
一直以为师父是不会老的。师父的修为超凡入圣,清心寡欲,和光同尘,颐养得当,从第一眼见到师父,到他下山的那一天,师父的模样几乎都没有一丝改变。可直到今日重见,他才骇然而忧伤的发现——师父也是个凡人,师父已经老了。
而他在师父老去的这些年,避世山中,未曾顾及尘世沧桑变幻,为了不引祸师门,为了保护皇甫前辈和萱儿,从未离开辟罗山超过半日,没有给师父捎过只言片语,更没有尽过半分弟子该尽的孝义。
那一根根仿佛向某种东西作出投降的花白发丝,会不会相当一部分是由他这个令人挂心的不孝徒儿催成?
凌天衡望着老人,鼻喉间涌动起一缕强烈的酸涩,无法遏制的红了眼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老人赶紧伸手扶他起来,他却死死地跪在地上,把头埋在老人的膝间不肯抬起,低声呜咽,“师父…”
苍吾派的掌门人俯下身,慈爱地抚着他的头顶,“孩子,快起来…为师很想你,起来让为师好好看看你。”
凌天衡缓缓抬起了头,两眼满身泪痕,仍旧满心自责的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怎么越发瘦削了?没有饿着吧…”苍吾派掌门人的目光和语气关切万分,又哪里像是修为盖世,声威已极的一派之主,根本如同一个寻常人家中溺爱儿孙的老人。
凌天衡喉头又是一哽,摇摇头,“请师父恕罪。”
知道徒儿的性子倔犟,掌门人俯身扶着徒儿的两臂,温言道,“天衡,我们师徒二人多年未见,今日得以重见本是喜事,为何如此?”
“徒儿有愧师门…”
“当年为师刚收到你的来信,也曾大感迷惑,但你师兄怕为师忧心,不久之后就特地回山替你解释了事情的经过。为师已大致了解了此事的来龙去脉,你做出的选择并没有辜负为师对你的教诲,你何需愧歉?”
“不仅有愧师恩,更愧于未能实现立下的誓言…”
“所谓何事?”
“徒儿本没有争名夺利之心,如今更失了建功立业之志,枉费师父一番栽培。”
“每个人生来所求道路不同,历练也不相同,如你两位师兄那般满怀雄心壮志,势要在这清平盛世大展胸中的抱负,那是希图与日月争辉的热血男儿,将来自有帝王和朝廷表彰,百姓与青史传颂。而你与他们二人不同,你虽比任何人都执着,但却从不执着于那些过眼云烟,缥缈虚无之物,这份赤子之心实属难得。这也是你们师兄弟三人中,为师最为顾惜你的缘故。”
“身为苍吾派弟子,只要心中能至始至终谨记那份善念,江湖游侠也好,闲人隐士也罢,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无所谓对错。”掌门人顿了顿,接着说道,“天衡,你自小受尽艰辛,深明世间疾苦,我教你武功,教你明理,并不是要成为强压在你肩头的枷锁,而是为了让你有足够的力量可以对自己的命运做主。如今,你能勇敢的过自己想要的日子,自由自在,随心而活,为师并没有任何失望,反而替你感到开心。”
“师父之恩,徒儿、徒儿…”凌天衡的胸腔仿佛被一股热流堵住,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好了…天衡,快起来吧,”苍吾派的掌门人的眉头突然抖了一抖,勉强的笑了笑,“一直这么跟你说话,我这腰可受不了…”
生怕师父的身子再因他而受累,凌天衡只好立马站了起来。他忽的想起一件事,捧起被良度放在桌上的长剑,“此剑已该交还于师父。”
当初他决心下山历练时,师父一反素日温和,口气不容置喙,定要他随身带上此剑,谁曾想这一携就是十年?如今,也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苍吾派的掌门人却摆了摆手,“为师既将此剑交与你,便已是你的了。”
“天溪剑是苍吾派至宝,掌门信物,徒儿怎能窃据…”
“这有什么关系?为师根本用不上此物,你的两位师兄也无需用剑,若不交给你,岂不教宝剑在杂室暗鞘中蒙尘。昊虚山众多弟子中,惟你的剑术最为精湛,没有谁比你更能善用此剑,派中又有何人不知?”苍吾派的掌门人露出欣慰的笑容,“眼见你配着此剑,那副凛然无畏的模样,就跟当年剑术高绝的师叔祖一般神气,为师看了也很是欢喜…”
听了师父的话,凌天衡仍然手捧着天溪剑,眼中却添了几分踌躇之色。
“这些年你孤身在外,幸有此物一直替为师陪在你身边,助你一臂之力,为师每每想到这一点,心中才得些许安慰。今后,此物也当仍旧属你所有,随你历炼红尘,直至你心性大定之日…”掌门人目光一凝,眼色中宛然寄予殷殷厚望,欲言又止地拍了拍他的肩头,用难以拒绝的口吻说着,“天衡,别推辞了。”
——八年来,此剑数次随他出生入死,日日夜夜伴着他,心底的确有些舍之不得。何况师父的恩情厚谊难却,谁能忍心看师父那张无尽沧桑的面容再一次流露出失望的神情?
凌天衡低下头,也垂下了手,“是。”
苍吾派掌门人笑呵呵地拍了拍徒儿的肩膀,看见座上还有两位姿容俊秀,形容可爱的年轻人正望着他,眼中还不知不觉露出景仰之色,笑问,“这两位少年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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