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风雨依旧没放过天柱峰上的一草一木,好在顾红林已经能在风雨中保持适当的清醒,这全归功于他诈了郑开明一道,拿走了几味药,虽说伤势犹在,可好歹内力是找回来一点。
只不过这一路走来,他却还是不敢放松。
顾红林咬住长剑,双手用力,窜上一棵枝叶茂盛的大树。
天柱峰虽陡峭,但草木并不衰败,算不得绝峰,事实上,此处的草木反倒郁郁葱葱,自山脚小径走上来,多有古树老藤、野草新芽,此时雨临风至,草木合雨而歌,可称天籁,不过顾红林不通诗书,只能拿来遮挡身形,实在暴殄天物。
顾红林自己可没这个觉悟,他探手摘了几个青色的果子囫囵吞下,登时脸色一变,强忍住张口大骂的心情,连忙撕了几片叶子扔进进嘴里,苦味和涩味混在一起,有些别样的滋味,这也算是他苦中作乐的本事了。
稍稍安抚罢口舌之欲,顾红林信手斩下几根细枝,随手挥了挥,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蹲在树上挨个削尖,只是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竟没个藏物的兜囊,不由得苦笑一声,反手夹在指缝间,拨开枝叶朝前方看去。
不远处,数百名披坚执锐,严阵以待的兵卒,一齐聚在山腰一块石碑前,瓢泼大雨之下,长矛如林立,稳稳地接住每一滴雨,丝毫不见摇晃偏移。
饶是生死大敌,顾红林也得佩服吴敬仲这王八蛋治军的本事。虽说吴敬仲本身只是个书生,但舒州府兵却被兵部誉为“当朝细柳营”,其令行禁止、治军严谨,在南方四十八州中无人能出其右,但也正因着治军的本事,吴敬仲几乎在舒州城统领了文武两行,朝廷设立的兵马司监察和折冲校尉几乎成了空衔,自古都说武官狂悖,可这文官使起力来,才是真的少有人能钳制。
顾红林低头看一眼指缝间四根细细的竹签,不由得苦笑起来。
天柱峰有早年缉律司一位大人物隐居于此,又因他所涉之事复杂万分,故而山腰立一座石碑,书有天子御笔,大意是山上人隐世,百官至此下马。但反过来讲,这又何尝不是对山上人的提醒?自古隐者不留名,偏偏这儿这块碑,却是一个奉旨隐居的荒唐事。
舒州折冲府治军严谨,但也严谨不到外人头上,顾红林挺直身子往阵前望去,隐约间瞧见阵前有人撑着一柄白伞,伞下有个白衣人,身形要高出旁人一截,像是骑着马,可那马未免太矮,纵使骑上去,也只比他身旁的校尉高半个身子。
“白伞白衣,给皇帝奔丧不成?”顾红林心里咒骂几声,眉头紧皱,不知该如何过去。
天下武学典籍浩瀚,能人异士无数,不乏有能以一敌百的豪杰,但顾红林不行,他此时拼尽力气最多也就撂倒四五个披甲士卒。何况军伍又不是土匪窝,谁会和他一个附逆之人讲道义,最好的结局不过乱刀砍死罢了。
他细细思虑,但其实只是不信命似的钻牛角尖罢了。此时折返山脚改换他道,也没什么分别了,最终要面对的,都是这数百人。
顾红林依着树干,轻飘飘地骂了一句远在黄泉的好友。
“宋大神棍,狗屁的算无遗策。”
最初的计划中,纵使吴敬仲真的冒天下之大不韪,越过兵马司直接调动折冲府来捉拿他,也最多在天柱峰下设伏,而天柱峰是孤峰,但周遭地势复杂,顾红林要越过埋伏上山,最多只是九死一生,不像现在,简直就是飞蛾扑火。
素有智谋的宋沉柯,也是没料到许多事情。他最没想到的,就是吴敬仲不但敢越过兵马司,直接调动折冲府,而且还能如臂使指,一方太守大印简直成了调兵遣将的兵符。不止如此,吴敬仲还敢让披坚执锐的军伍上山来,就这么立在下马碑前。
当初天子登天柱峰时,尚驱散神卫军,仅留十人护卫。
时过境迁,江湖毕竟不是当初的江湖,朝廷也不是当初的朝廷。
这边人苦思冥想,是因前路难行,那边的兵卒静默无声,是因军令如山。但军伍前那白衣太监,却是看上去最悠闲的一个,他挪了挪身子,从鞍袋里取出一个绣着荷花的香囊,笑着对身旁的校尉道:“听说江南好风光,要数夏至,万千荷花一夜盛开,可惜我明日便走,这天杀的雨,唉,只怕见不到这般景象了。”
那校尉显然不如太监这般悠然,他眉头紧锁,直视着下马碑上的碑文,忽的听得身旁人搭话,心中骂几句阉人,却也还是沉声道:“来日方长,若有机会再来舒州城,也可赏荷。”
那太监又道:“我看校尉忧心,不才虽说愚钝,却也愿为你分忧。”
校尉只觉遍体恶寒,讪笑道:“不敢不敢。只是反贼久久不来,不免担忧。”
那太监听了,手抚胸口,却像是安下心来,笑着道:“原来是担心反贼,我还以为校尉是担心此次出兵名不正言不顺,惹来别人嚼口舌呢,倒真是我多心了。”
被点破心思的校尉握了握拳,面色不改,并不答话。那太监继续悠然道:“圣人设兵马司,司掌兵权,设太守,司掌政令,可这都是有前提的?什么前提?那是对庸才蠢人用的,若是大家都像吴大人这样,文武双全,那还要什么兵马司?太守大印也可以当做兵符用嘛。你说对不对,陈校尉?”
“公公说笑了,”陈校尉熟谙官场门路,干脆直接道:“在下只不过奉命行事,不敢妄加揣测上心。”
那太监“娇羞”地捂着嘴笑了笑,语气骤然变得阴冷:“咱家奉了圣人的旨意,千里迢迢来这舒州城监办祥瑞的事情,可一到城里,先是太守府失窃,然后是火烧囚牢,最后吴太守当着咱家的面调动府兵围剿一个江湖人,陈校尉,你这一句奉命行事,倒是轻的很啊。”
那姓陈的校尉微微低着头,低声不语。
那太监抬头看一眼恼人的雨,将手伸到伞外,细细感受着掌心的冰凉。
“陈校尉,”他的语气又变得平静温和:“你该明白,捉不到人,万事俱休。”
“末将晓得。”
那太监忽的五指微曲,唰的一声,他的掌已经抵在了校尉的脖子上。
“陈校尉,”他的语气又变得狰狞,几乎是咬着牙厉声道:“我该怎么和圣人交代?”
姓陈的校尉只觉脊背直冒冷汗,脖颈处的血液几乎僵住,却还是咬紧牙关:“公公,这是必经之道,顾红林没有别的选择。”
那太监只冷笑一声,变掌为指,轻轻点了点远处的下马碑,冷声道:“百官不过下马碑,我这个阉人更不行。缉律司遣人把守各处要道,如今全无音讯,陈校尉,你猜一猜,是为什么?”
他自言自语道:“是因为缉律司说到底,还是一群喂不熟的狼,遇着同类,自然摇着尾巴聚在一起,郑开明、林冷溪、胡先胥,还有那个老不死的杜无临。”他瞧一眼陈校尉,眼神又变得亲切:“只有天下兵马,才是圣人手里的剑。陈校尉,你说是不是?”
一道惊雷掠过山巅,照亮了下马碑上的“奉天承运”四字。
那太监摇摇头,收回手去,自有侍从递出锦帕,他擦干了手,捎带着一丝遗憾道:“姓顾的许久不出现,兴许是逃了吧?”
陈校尉摇摇头,压住心中起伏情绪,回道:“公公莫急,再等片刻。”
“好笑,我急什么,我回宫去免不了被责罚,急有什么用?”那太监微微叹一口气,心中亦不太平。宫中此次有三十二名内侍出宫,去往各地监办祥瑞,本是一桩天大的福运,既能饱自己的口袋,也能讨圣人欢心,岂料舒州这次捅出这么大篓子,思及中御府那柄铜锏,他越发焦躁不安起来。
中御府主事责罚宫中不成器的宦官,从来不需要考虑下手轻重。死了一个不成器的,总还有下一个。为今之计,只能先杀顾红林,再反手卖掉吴敬仲,朝堂之上,不少人的眼睛都盯着舒州城,用这块肥肉来换一个平安无事,总是不成问题的。
太监越想越觉可行,然而心中的惶恐却越发的大,这种感觉从他上山起就萦绕在他身旁,仿佛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盯着他,天上的风雨冰寒刺骨,他心中的不安亦无法散去。他揉了揉眉心,看向下马碑,手中的精致荷包被他揉成一团。
他浑然不知,身后数百兵卒十步开外,顾红林就在那儿,进退两难。他也不必知道这些,他知道顾红林是蝼蚁一般的江湖人,但如果蝼蚁聚在一起,却实实在在不可忽视。
顾红林想了很久——其实也不算很久。他想到了金陵城中的酒,普照寺里的斋饭,大无忧阁的玲珑玉雕,想到了折成两半的长剑,染血的信笺,想到了一路走来的灾民和流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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