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红林尚不死心,急声道:“穆前辈,江湖规矩我也知道,您退隐这么多年,山上怡然自在,山下的事情完全可以不去理会。可如今不是一般的小打小闹,那些官府的人像是疯了一样,无论什么财他们都敢抢,什么人他们都敢杀,长此以往,天下必然大乱啊!”

穆修己有些迟钝地笑了笑,没有半点担忧神色,仿佛顾红林讲的是一个遥远的故事,而不是山下时刻在发生的惨剧。他缓缓道:“社稷系于一人之手,哪里还要奢求什么安稳,能活下去就是万幸了。顾红林,你可知道为何那些官员敢拼着万人唾骂,也要去做祥瑞的事情?”

顾红林哪里还顾得上这个,他着急地往前凑了几分,压抑着心中激动,道:“他们疯归疯,穆前辈,百姓是无辜的呀!玄州为着祥瑞一事,已经好些村庄整个被灭族了,这……这哪里是人做得出来的事情啊!”

穆修己不慌不忙,只笑着摆摆手,望向大好山河,平静道:“三省六部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可其实这句话也只不过拿来充当个盾牌,大家私底下,说的都是如何‘使民愚之’,明面上是儒家仁义,实际上是道家寡淡。可往深了说,道家的寡民,无非是不得以而为之的顺其自然,很多人不知道,或者装不知道。于是天天标榜‘为民做主’的官府,就真的当自己是主子了,大主子尊为皇帝,小主子绕在皇帝身边,大家一起骑在百姓头上享福,还自诩为‘民无德,君教化’,其实全是假的。”

“既然有主子,那自然要听主子的话,忠君爱国,忠君爱国,忠君要在爱国前边。这个忠心倒也不是要你真的忠心,只要表现的忠心就行。钦天监还是高明,这一手做的响亮,祥瑞好啊,既然太平已然成象,那这个国家自然万世永存了。”

说到此处,穆修己大笑着拍拍手,真心赞赏道:“高,实在是高。”

顾红林蹭的一声站起来,毫不察觉肋下纱布已然沾染几片血迹,高声道:“穆前辈,说到底,这是皇帝自欺欺人,可这苦,不该是天下的百姓来吃啊。”

穆修己摇摇头,有些恨铁不成钢似的笑着道:“你还是不懂,旧制不改,这些事情也不会消停。今天是祥瑞,以后说不得是选秀,说不得是礼佛,说不得还可能是别的。顾少侠,且回去吧。无论如何,我是不会下山的。”

顾红林撑着石桌,神色悲戚。他听不懂这些道理,可穆修己言语中的拒绝他听得出来,无论理由如何,他似乎是失败了。

这位从玄州奔波跋涉千里而来的年轻一辈翘楚,二十三年来,第一次在人前露出颓意。他呆呆地坐了下去,艰难开口道:“穆前辈,难道就没有回转的余地吗。”

穆修己看着他这幅样子,垂下眼帘,想起些关于过去的片段,初时自己奔走四方时,大抵也与如今的他相似,只是俱往矣。他笑了笑,耐着性子着多问了一句:“顾少侠,容我问一句,你原本的计划是什么?”

顾红林沉默许久,苦笑着摇摇头,也不迁怒也不愤懑,只有些出乎意料的平静的悲哀:“穆前辈既不愿相帮,又何苦问呢?”

山崖外的朝阳逐渐没了原先的生气,也没了划破黑暗的尖锐之感。

郑开明忽的抬起头来,插了一句:“顾红林,指挥使想听,你说便是。”

顾红林有些悲哀地直摇头,却不经意间瞥见了郑开明的一双肃然瞳孔。

这眼神,并不像打圆场,反倒像是命令。

顾红林想了想,心想:穆前辈执意不肯,兴许郑捕头有办法;再者,破罐子破摔罢。想到此处,顾红林紧握的拳缓缓松开:“我与几个好友再三商议,也试过无数门路,但统统没见成效。如今的江湖,但凡有些名气的,无论是不是做过触犯律法的事情,都会先被朝廷视作祸患,何况祥瑞不是一家一户一座州府的主意,是蔓延到整座中原的劫难,官官相护,送去的万民书都没了踪影。”

顾红林想起那些终于失败的辛苦,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们也试过别的,比如刺杀几个狗官,破坏几桩祥瑞的工程,可后来才发现,那些东西是杀不完的。好些官像是疯了一样,都是把脑袋别裤腰带上去抢这祥瑞的任务,怕死归怕死,手段却也越来越毒辣。”

穆修己沉吟片刻,顺着他的话,像是亲身参与过那些事情一样,娓娓道来:“你们试过去长安城,但是缉律司的布防太严密;你们试过联络有识之士,但身居高位者出入皆有秋奴护卫,而寻常的官员又人微言卑;你们还想搞出点大阵仗,可惜功亏一篑,到头来还成了反贼?你们甚至夜闯贵人宅院,可惜动静有,反倒被有心人当做你们谋反的证据?”

“最后你们想到,在如今这朝廷和江湖势不两立的局面中,必须有一个人居中调和,让朝廷能看到江湖的诚意,让江湖有机会表达自己的意见。这介于黑白之间的,当今唯有缉律司最合适,而能左右大局的,也就只有老朽。”

左右大局四字,换作旁人说显得自大,可他说出来,却再合适不过。

顾红林眼神越发诧异,重重地点了点头。心中却有些莫名的认同感,心想:我们走过的,倒的确是前辈的老路。

穆修己注视着他的眼睛,垂老面容上有些说不出的色彩。那双眸子清澈,但并不有神,反倒因为有伤在身而露出一丝病态,但仍旧很像旧时候的一些人。

他喃喃道:“这么多年过去,还是老一套。”

顾红林不知他何意,但隐约间的直觉告诉他,他此时应当说些什么。

“穆前辈,”顾红林沉下心来,语气之中有些豁出去的坦然,他觉得自己此时终于有资格讲出这些心中萦绕多时的话:“顾某是个粗人,道理听不太懂,但我知道,您定然有您的理由,可我也有我的说法:我们费了这么大力气,其实一开始心里就清楚地,这种大事,我们几个小人物,怎么可能做得到。”

顾红林自嘲似的笑了一声:“要和天底下做升官发财梦的人打擂台,简直就是蚂蚁找大象搏命。可没法子,一想到那些死的不明不白的人,我总睡不安稳。”

穆修己的目光越过他肩头望向那座草庐,神色平静,似乎并不在乎他心安与否。

顾红林站起身来,既对穆修己说,也对自己说:“宋神棍总把‘尽人事,听天命’挂在嘴边,如今我自觉不能听天由命,应当是力尤未尽,我不能歇。”说罢,顾红林朝穆修己一抱拳,深深地弯下了腰。

穆修己一言不发,只轻轻低着头,用掌心摩挲着手背上狰狞暴露的青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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