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调过一圈骏马的头,但没靠近。

士兵们也识趣地让出道路,供两人得以看清彼此,并隔着段距离,也能照常对话。

仁主动反问,向男孩伸手:“孩子,你来到这里,是找我有事么?”

听完了仁那一整段演讲的人,不只有常戒。

隆这才回过神来。

“你叫什么名字?”见男孩一言不发,仁接着问。

“不…”隆原本是想找他对质,让后者证明他有本事,也有价值,但眼下…已经没这个必要了;他轻轻摇摇头说,“已经没事了。”

折返时,隆心中的失落和愤恨已经消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不解。

也正是因此,他没能注意脚下,不小心踩入坑洼之中。

污水向四周溅起,隆也扑倒进积水之中。

而他正要烦躁地爬起来时,一对穿着凉鞋的脚,在坑洼外沿停下。

隆见状抬头,只见一名光头少年…以及跟在他后边的几个「弟兄」。

隆满面污痕,看起来可怜兮兮,但也顿时变得目光凌厉。

因为那已经十岁出头的「光头」男孩正阴笑着俯视着他:

“还记得我调侃你父亲奔赴战场后会变成死鬼时,你跟我打的赌么?”

“「我的父亲一定会凯旋而归的,变成龙类口粮的,只有你的父亲」,你当时是这么说的。”

“可结果呢?”他偏过脑袋,扬起皱眉,满眼嘲弄,“我刚看见两个骑马而来的士兵在公寓门前停下,把马拴好后,从一楼进入。两个人骑乘的马都各拖着一架装满裹尸袋的拖车,黑压压的一片。也不知道他们在此停留,是要给谁收尸呢。”

“又会是谁将被埋葬在后山的花海之下呢?”他耸耸肩,摊摊手,“不知道啊,但至少——”

说时,他的面目突然冷峻起来:“那不会是我的父亲。”

“滚!”隆虽然年纪小,但个子很明显的遗传了南的高挑;连忙从坑洼里爬起来后,双手一振,洒下污水,怒骂。

“发怒啦发怒啦。”光头不惧反乐,掩嘴笑,“但你真打算这么做么?你真的要伤害我么?”

“数数我身后有多少个帮手吧。”他先是用大拇指指指身后,再用食指指指隆的肩后,“顺便再数数你身后。”

“可怜的小毛虫,可怜的隆。”他边说边做作地摇头,却面透喜色,“无亲无故,无依无靠。”

懂点事的人基本不会在认识的人、家里有人遇难时,欢天喜地,哪怕那是自己的仇人。

不只是因为这么做未免太畜生。

更因为若是这么做了,那人本就悲痛交加,还被火上浇油,很有可能会导致命案。

隆眼下并无杀人解恨的想法,但也怒不可遏。

他的基因虽然优良,但年龄限制终究存在,他还是比光头矮半个头。

所以他举着拳头一头冲上去时——

“别拿你那只脏兮兮的手来碰我!”

伴随对方的一声嫌弃,他下一秒便被光头一脚踹得坐回污水中。

“说实话,”光头转转手腕,扭扭脖子,“我现在只敢冷嘲热讽你几句,真要动手,我其实是不太敢的。”

隆始终一言不发,只是穷凶极恶地瞪着他。

“毕竟你这娇小得像个丫头的身板…”光头一手叉腰,另一只手弯开,漫不经心,又犯贱无比地说,“我真怕揍你没几下,你也要下到地下去,去找你那可怜的父亲喽。”

“你这一家三口都已经失去顶梁柱了,”他继续贱兮兮地表示,不断撩拨着隆的怒火,“我可不想再亲手扼杀你那老母亲最后的依靠和希望呀。”

隆跪坐在坑洼中,双拳紧握…

“哼……”

还气冲斗牛。

“你好像很不服气。”光头傲慢地微挑下巴,偏着头,俯视着他,满眼的不屑,“可你若想争口气,你应该站起来,而不是跪在地上,坐在这片污水中,一副冲我卑躬屈膝的模样。”

“哼……!”隆再次怒哼一声,随后,下半身破水而出,徐徐站起。

“生气咯生气咯。”光头一边指着他,一边回头和弟兄们嘲笑着,随后双手叉腰,“可你貌似没一点力量啊,瘦胳膊细腿的。”

“但这…不影响我…”隆低着头,湿漉漉的长发不断向下滴着水帘,“在待会…把你揍得鼻青脸肿!”

“因为我羞辱了你是么?”光头无所畏惧地笑问。

“因为你不该羞辱我的家人。”隆声音低沉,好似在磨牙凿齿,“我无所谓你怎么对我,不然…也不会直到现在我才首次反抗你的欺凌,不是么?”

“以前我对你的犯贱行为…默不作声…是啊,正如你说的那样,我没朋友,你们不愿陪我玩,也没其他人愿意带我玩,我被欺负了,只能受着,有人颠倒黑白了,也没人为我说话。”

“但你不该把这种胡闹上升到涉及家人的地步。”他抬起头,并把湿发用一只手捋至脑后,“没错,尽管你这么做了,你的好哥们依然会站在你那边,我身后依然空无一人,但…我只是没有会帮我的人。”

“而我必须保护的人…现在轮到我来保护的人…我的家人、我的母亲!她一直在我身后,我也必须一直挡在她身前!!义无反顾!!!”

“所以…”他不疾不徐地伸出拳头,拳门直指对方,“混账东西…我要把你揍出屎来…我要把你揍得…哭着把你那有幸活下来的老爹给叫过来……!”

光头先是微怔,然后惊怒,习惯性地抬脚一踹。

但这一脚被隆准确无误地接住了,随后还被他硬生生地搬动,再以下克上地推开。

“你他妈的…”光头连连后退,站稳后,气急败坏,“比我小四五岁的小鬼…先给我好好的遣词造句再来找我高谈阔论啊!”他也紧握起拳,冲眼前的小鬼咆哮,“真以为我不敢动手了是吧?”

说罢,他先是转头看了身后的「狐朋狗友」一眼,回头冲着隆便是一指:“揍他!!!”

每个人生来都是欺软怕硬的。

能改变这种秉性,或是加重这种秉性的,只有「经历」。

但他们这帮人里,年龄最大的光头,不过才十岁。

他们的秉性是最原始的,也是毫无保留的。

正如他们眼下同样毫无保留地发挥的暴力。

暴力总是令弱势方无法招架。

而它也总能摧残一个人的身体。

男孩们当然没有这么恶毒的想法,但一般只有在情况严重时,他们才会意识到自己下手时应该有轻有重。

而现在,他们施加在隆身上的暴力,也突然中止了。

但这不是因为他们已经把隆收拾得站起不能。

而是因为…隆其实已经被他们当中的一员不小心揍得额角出血了,而在此之前,他倒回水坑又站起,倒回又爬起了数次……可不管他被打倒了几次,他都能或迅猛或颤巍地,再一次站起。

光头全力一脚踹在隆的面门上,后者几乎是倒飞出去的。

“你如果命不想要了…”他气喘吁吁,也因为隆的伤势,有所心虚,但还是死要面子地、逞强着怒吼,“再给我站起来试试看啊?!”

隆动作迟缓地抬高了右臂,再一把拍在水坑边沿上,抓牢:“我的父亲…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随后,他撑着地面,徐徐爬起。

“他答应过我一定会满载而归,但…征战沙场的时候,似乎出现了变故。”

“我本以为「变故」是他食言的借口,于是亲自去查证了下,结果…貌似确实如此。”只有在说这句话时,他的眼睛瞟了下别处,而非死死盯着光头。

“父亲他经历了什么,做了什么,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虎父无犬子」…我会把你打得满地找牙,我更要说到做到。”

“在很久以前的和平时期,电影文化盛行,其中有个角色,有这么一句台词——”

站稳后,他竖起双拳,明明身体都开始微微左摇右晃了,还是固执地正视着前方。

“「我能像这样,打上一整天」。”

光头愤然咬牙,怒而出拳。

但被隆一个标准的侧头闪避后,再被一记反击的直拳打伤了鼻子。

“疯子…!”光头先是仰头倒地,然后一手捂鼻,一手指着隆的鼻子,忿忿地斥责,“你们愣着干嘛?看戏吗?!只因为这只毛虫,这只毛隆,学过一点像模像样的格斗技巧,你们就怕了?!”

“你们最好…让开。”隆重新摆出格斗姿势,手骨的首端,通红如血,“我言出必行,但无意伤害你们。我的目标始终只有一个,而我大概率会完成它,除非…”

隆没能说完,因为外人的插入。

“你们在干嘛?”一句明显由中年男人发出的疑问,从侧方传来。

光头闻言微怔,连头都没回,便听出了来者是谁,喜出望外:“…父亲!”

“除非「变故」发生。”隆扭头看着那个眉目与光头相似的男人徐徐走来,喃喃自语。

“你都干了些什么啊…”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两拨人正在做什么,「老父亲」左右各看了一眼光头和隆后,轻声责问。

“父亲…父亲!哈哈哈…看到了吧?我父亲没死,而他现在过来保护我了!”“可怜虫,可怜虫!你有种现在再来伤害我呀!”光头再次展示出他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还「恶人先告状」,“父亲…这个臭小子,他…他打伤了我的鼻子,你看!”

他边说边指起自己那只正在不断冒血的鼻子。

但他从父亲那得到的回应却是…

“啪!”

一巴掌。

“为什么…?”光头捂着通红的脸,理解不能。

“我花心思培养你教育你,”老父亲没有回应,反而质问,“应该不只是让你学会了以大欺小,还以多欺少吧?”

“他可是扬言要把我揍成猪头的坏小孩啊…!”光头更加不解了,也突然无助了起来,眼下父亲别说是帮忙,他显然是站在隆那边的,这也让他对隆更加仇视,说的话也更加不经大脑,更加恶毒,“一个明明死了爹的家伙…还敢对我大放厥词!”

“啪!”

光头好像被这第二巴掌给扇懵了,呆滞了几秒,随后委屈至极。

“那你可否知道…”男人一脸漠然,好像正在教训着的,是个不孝子,“我和隆的父亲是战友?”

“而如果不是南出手相救…”他接着说,声音嘶哑,“送回家里的裹尸袋…装在里面的可能只有我的手脚?”

光头顿时震惊不已。

但男人没再浪费多余、哪怕只是一秒时间搭理他,回身面向隆,微微躬身:

“恕我管教不当,让你承受了多余的殴打和辱骂。”

隆默然无语,但他那顿时固执起来的眼神,已经明说了一切。

“我知道…对你而言,你更希望在你面前的是南,而不是一个陌生大叔。我最终是死是活对你来说都无足轻重。”男人面对的是个五六岁的小孩,却在低声下气,“如果你真这么想,我不会生气,因为我根本无法反驳。”

“我这条命都是南给的,这是事实。”他面目凝重,更不可置否。

“可结果终究是…你活了下来。”隆不愿与他对视,偏开视线,同时实话实讲,“而我和你不熟,我也的确希望站在面前的是父亲,哪怕代价是…你要躺进裹尸袋里。”

“你这混蛋…”没有人会满意别人对自己父亲说这种话,光头也不例外。

但他这种从侧面表现的好意,男人压根不领,头也不回,就是一声斥责:“闭嘴!”

“我说过我不会生气。”将情绪平缓下来后,男人也恢复了与隆的对话,话锋突然一转,关切地问,“不过,容我好奇。你目前已知的,只有「结果」,对么?”

隆先是静了片刻:“因为我在意的只有结果。”然后低下头,低声说,“父亲他…为了你和仁将军做得再多…他终究没能履行对我许下的承诺……”

“我无法批判你,因为有的时候,结果真的大于过程,「胜者书写历史」,正证明了这点。”男人轻声叹气,面目平静。

隆面不改色,也头也不抬,看上去有点沮丧,还有点失落。

“但在和平时期的秩序系统中,包括不择手段完成的一件事,也分「程序正义」和「结果正义」。”而下一秒,男人再次一转话锋。

“不要嫌我啰嗦,我其实是这么认为的:”他撑起手,一只手向上摆了摆。

“如果一件事,它的过程平淡无奇,那么人们去重视结局,也合情合理。”

他开始凝视隆的眼睛:“但如果它的过程值得被歌颂…人们还是将其忽略,才值得唏嘘。”

“恰如小卒做了英雄做不到的事,救下了爱慕的女孩,最终为爱牺牲…”

“他没能得到善终,因为他做了那么多,依然没能与暗恋的女孩相爱,反而还给英雄做了嫁衣…这个「结果」是无趣的。”他的确是个不擅长讲故事的人,面目冷淡,侃起来也是在平铺直叙。

“但小卒拯救女孩时的义无反顾,以及强烈决心…这是感人肺腑的,更是伟大的。”

“我说了这么多,歪理大道理都有,无非是在劝你一件事。”男人耸了下肩;

“不要只关注结果,隆。”他半蹲下去,双手压膝,“去找你的母亲了解一下详情吧。”

“你的父亲,南,他真的是一个…很伟大的人。”说完,这个给人一种「严父」的第一印象的男人,居然挤出了个浅浅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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