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然间见到了这么一支箭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张曜灵的眼神中寒光一闪,看了那一支羽箭一眼,随即皱了皱眉,向着东北方向看去。

那里是一处角门,角门外面,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的一片,还有着假山映衬其间。虽然这个时节的许多草木都已经现出了枯败之色,但是这一处花园中显然没有因循常理,却是一处精心打造的花园。微风轻轻吹过,枝叶沙沙作响,只是看不到任何的人影存在。

张曜灵向着那里看了一眼,然后又淡淡地收回目光。低头看向躺在地上的那一支羽箭,脚步缓缓地移动,走过去弯腰俯身,两根手指一拈,就把这一支羽箭拈了起来,放在自己的面前仔细端详。

这是一支很普通的箭矢,三棱状的箭头,是这个时代最常见的军中制式。只是奇怪的是,这支箭明显不同于军中所用的箭矢,张曜灵放在手心中掂了掂,重量轻得很,不足一两重。这么轻的重量,是绝对不会有哪一支部队,会用它来装备自己的军队的。

相反,像这种轻飘飘的箭矢,更像是一些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用来玩耍逗乐时所用的装备。他们那些人手无缚鸡之力,受不得那些训练的苦楚。却又想着能像传说中的英雄人物一样骑马射猎,于是就搞出了这种缩水版的箭矢,套上一张同样缩水的短弓,再在自家的猎场里放上一些圈养温顺的牲畜,再来一场自欺欺人的围猎。像这样可笑的伎俩,在凉州的时候,张曜灵就曾经见过。他们所用的那种箭,倒是和他现在手中的这一支箭很相似。

只是,这里是琅邪王府,琅邪王是一个清谈之士,对于武备一向不屑一顾。在他的家里,会有哪一个,还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射箭呢?

张曜灵沉默不语,将手中的箭杆翻转,突然,他的目光陡然凝缩,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箭杆上的两个字。

“御制!”

翻转间,骤然现出了上面的这两个字,张曜灵的目光顿时凝固。随即几个呼吸的工夫,张曜灵突然叹息了一声,仰头向天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下倾泻而下的阳光所带来的温暖,伫立不语。

这个世界上,真的是有人,活得不耐烦啊!

闭目伫立良久,从东北方向突然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从这一阵不连贯的脚步声判断,向这里走过来的人,应该走得很急。

清晰地听到了这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甚至在自己的心里,张曜灵已经可以清晰地勾画出对方由远及近向自己这里所行走的线路。但是张曜灵,却依然保持着自己刚才的那个姿势。闭目抬头沐浴在阳光下,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依然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位……”来人的脚步声停了下来,在张曜灵身前五步处,响起了一个有些迟疑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后说道,“……这位公子,不知道能不能,把你手中的那支箭,还给我?”

听到了这个声音,张曜灵却依然没什么动静。像一尊雕塑一样一动不动,似乎刚才的那个声音,是在和空气说话一样。

似乎是没有想到张曜灵会是这么一个反应,来人愣了一下,略一沉默,来人又将自己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但是同样的,张曜灵依然保持着雕塑一般的静默,一动不动。

连续两次被张曜灵无视,来人似乎来了怒气,声音顿时没了之前的耐性,气冲冲地对着张曜灵说道:“喂,我刚才的话你没有听到吗?难道你是个聋子?”

这时候,张曜灵终于有了反应。

张曜灵缓缓低下头来,眼睛慢慢睁开,看着来人,却依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打量着来人的模样。

这是一个年纪大约在十七八岁的少年,应该会比张曜灵要大上一些,只是和张曜灵这一个怪物一般的人站在一起,却显得稚嫩了许多。一身雪白的锦袍做工精细,和建康城中的大家公子没什么两样。只是这时候看着张曜灵打量自己的目光,不知道为什么,原本还在怒气冲冲地说着话,他的目光中,明显多了一丝畏缩。

张曜灵打量对方的目光一直持续了很久,那名少年终于沉不住气了,鼓足勇气瞪了张曜灵一眼,怒气不减地说道:“你到底是谁?我刚才跟你说话,你没有听清楚吗?”

张曜灵慢慢地收回目光,在对方说完好一会儿之后,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你刚才,是在跟我说话吗?”

“废话,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不是跟你说话,难道还是在跟鬼说话吗?”来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冲,这让听在耳里的张曜灵,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哦,原来是这样,真的是在跟我说话啊……”张曜灵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随后也不再理会面前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年,迈起脚步,绕过了他,从他的旁边走了过去。

“喂,你去哪里?”看着张曜灵若无其事地就要走,那名少年马上急冲冲地跑到了张曜灵的身前,拦住了张曜灵的去路,质问道。

“我跟你好像不是很熟,我去哪里,好像不需要向你请示吧?”张曜灵奇怪地看着拦在自己面前的少年,问道。

“什么?你可知道……我……我是……”谁知道听了张曜灵的话,那名少年却好像生了很大的气,只是话说了一半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忌讳,讷讷地张了张口,后面的话又悄悄地咽了下去。

看到对方无言以对,张曜灵慢慢地垂下眼帘,脚步向旁边一转,再次绕过了对方,就自顾自地向前走去。

看着张曜灵再次避开自己向前走,那名少年愣了愣,待看到张曜灵已经离开自己好几米远了,他咬了咬牙,又继续跑了过来,再次拦在张曜灵的面前,向着张曜灵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来:“把我的箭,还给我!”

“你是说,这支箭……”张曜灵对着他摇了摇自己手中紧握着的箭,问道,“……是你的?”

“没错,那是我的,你快还给我!”少年伸出手来想要从张曜灵的手中抢过这支箭来,但是张曜灵的身高超过了他一个头还多,只是向着头顶上方一举,他就只有在地上抬头看的份,只能对着张曜灵继续不甘地嚷着。

“我只知道,刚才这一支箭差一点要了我的命,如果你非要承认这是你的箭的话,那我也只好把你当成杀人凶手,送到官府去了。”张曜灵将手中的箭矢握在手心里放到背后,一脸平静地说道。

“送我到官府?真是好笑!”张曜灵说得郑重其事,那名少年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笑话一样,“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很好笑吗?看来这支箭真的和你有关系,那就没办法了,跟我一起去见官吧。”张曜灵奇怪地看着这个突然失笑的少年,伸出手臂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你胡说八道,我早就把上面的箭尖给拗去了,箭头都没了,怎么能伤得了人?我只是想要吓……吓……”少年的声音变得气急败坏起来,只是在说到了一半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吃吃地住了口。一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一边满脸惊恐地看着面前冷眼看着自己的张曜灵。

张曜灵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看着他从开始到最后的表情变化,至始至终,没有任何的表情。

“张公子,为何还在这里踯躅不前?”两个人之间出现了一阵长长的沉默,过了片刻,从张曜灵的身后,传来了司马昱气喘吁吁的声音。

张曜灵没有回头,语气平静得可怕:“琅邪王也来了?”

“张公子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误会了?”司马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隐含着嗔怪的眼神看了那名少年一眼,随即又挤出一张笑脸来看着张曜灵。张曜灵看到了,在他眼神中那股极度的焦急。

张曜灵看了看表情奇怪的司马昱,淡淡说道:“没什么,只是刚才有人用我手中的这一支箭,射了我一次。而这个人,则跑到我这里,说那一支箭是他的。这不,我就想带他去见官呢。”

“什么?”司马昱的眉毛猛然向上一跳,脸色剧变,一脸紧张地在张曜灵的身上四处乱看。布满了褶皱的脸上,出现了点点的汗迹。

张曜灵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淡淡说道:“琅邪王不必担心,张曜灵的命还算大,没有伤到。”

“这就好,这就好……”司马昱松了一大口气,颌下的胡须不住地抖动。只是他依然还有些不大放心,眼神依然时不时地在张曜灵的身上巡梭,似乎想要看看他身上那里有什么伤口。

张曜灵不理会司马昱这种紧张过度的眼神,略一拱手说道:“有劳王爷挂怀,张曜灵无事。”

说完这一句,张曜灵的目光转向了旁边的那名少年,他注意到。自从司马昱来了之后,这名少年,似乎也松了好大的一口气,原本因为自己失言而带来的满脸恐慌甚至惊惧,这时候也平复了许多。

只是张曜灵的下一句话,却让他的脸色,再次大变:“王爷说错了,我不好,很不好,非常以及特别的不好。”

张曜灵的声音很轻,很随意,就仿佛是在和别人说着“我早饭吃的是大米”一样漫不经心。但是在另两个心怀鬼胎的人此刻听到,却无异于晴天一个霹雳,瞬间,司马昱和那个少年的脸色,就大变样了。

近乎雪白的胡子微微颤抖着,司马昱勉强笑了笑,向着张曜灵问道:“张公子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实话实说啊!”张曜灵奇怪地看了司马昱一眼,似乎不明白这个问题有什么好奇怪的,“我说的是实话啊,我想爱你在很不好,非常不好!”

“不知道张公子……是哪里不好呢?”司马昱的声音,这时候也现出了颤音。

“在我没有来建康之前,我就听说过江东的许多传说。都说江东人杰地灵,民风淳朴。但是谁知道我这以来,所看到的却完全不是这样。”张曜灵失望至极地摇着头,说完之后,还黯然地叹了好一阵气。

张曜灵看了看有些惶急地看着那名少年的司马昱,心中冷笑,但是面上丝毫不露,就连声音也听不出任何异常,依然在自顾自地说着:“从我一进城,就落得个无家可归的下场。你说这么大的一个建康城,熙熙攘攘的也有十万多人,怎么就找不到一个地方,让我们这些人落个脚呢?”

张曜灵又叹息了一声,只是面对着张曜灵的这一个问题,司马昱却是无言以对。

对于张曜灵的这番待遇,司马昱早就已经知晓,甚至在其中,他也是参与了。

张曜灵的突然崛起,可以说完全超出了建康城的这些人的预料。关中收复之后,张曜灵陡然间出现在了江东的北部,和桓温一南一北,形成了晋室的两个心腹大患。

凉州本来只是西北的一个封闭地带,与晋室之间隔着好大一块地方,所以即使凉州张氏在西北搞得多么过分,甚至僭越称王,他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因为两方之间没有什么交集,晋室得一个名义上的下属,凉州得一个正统的承认,双方各取所需,一向相安无事。

但是现在,这个突然崛起的张曜灵,把双方之间的这种微妙的平衡,给打破了。

收复了关中,不但和晋室直接接壤了。而且更重要的是,张曜灵所收复的关中,还有着更加特殊的意义在里面。

长安,洛阳,之前一直是历代王朝的国都。其中的任何一个,都有着远超其本身的重要意义。尤其是在失去了故土的南渡士民眼中,关中,更是他们寄托故土之思的所在。

自从五胡乱华以来,晋室屡屡北伐,但是次次受挫。寻常百姓不知道晋室和士族的忧虑,他们只知道,那里是自己的家,谁能帮自己夺回自己的家园,谁就是自己的恩人。

而现在的张曜灵,虽然只是收复了关中,北方的东北部,还在鲜卑慕容氏的手中。但是张曜灵已经收复了关中,完成了许多前辈百年来都没有完成的壮举。已经完成了一般,这一步,就已经给了那些失去故土流离失所的人们,一份前所未有的希望。

现在的张曜灵,在市井百姓的街谈巷议中,已经渐渐成了和祖狄相提并论的民族英雄。不,甚至比祖狄的地位还要高,因为祖狄的北伐最后是功败垂成,而张曜灵,却已经比他向前走得更远。

而这种情况,却恰恰是司马氏,还有江东士族,所最不愿意见到,极力避免发生的事。

他们不希望有哪一个人,可以将自己的名声,盖过身为正统王朝的晋室。不管是祖狄还是张曜灵,他们的态度其实都是一样的。他们都不希望看到,有一个人,在北伐中名利双收,众望所归之下,他的下一步,岂不就是将自己的位子取而代之?

司马氏只是一个空壳子,但是这却是维系整个江东士族权力平衡的一个不可或缺的工具。一旦晋室原本的平衡被打破,那么新一轮的纷争势必无法避免。而这一切,并不是在江东过惯了舒坦日子的士族们,所愿意见到的。

所以在面对张曜灵的时候,司马氏和江东士族,其实是站在同一阵线的。只是面对着张曜灵,他们却又犯了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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