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安哑着声音抬头争辩道:“我叔……三十年来,使相披甲上阵未曾退过一步。”
“昔日与元昊一战,四年内征伐近三十次,所中乱箭多达十数次,哪怕身有重伤,只要听闻敌军来犯,便立刻挺身而出......”说道此处,不免红了眼角。
“便说皇佑年,侬志高反叛,攻破沿江九个州县,官家所派几任安抚使数次不能平叛,又是使相请缨上阵,夜袭昆仑关,逐渐收复各地、平定叛乱,官家感念他的功绩,因此赏封枢密使”,是安低着头,不敢让眼泪掉下来,“官家诚心赏封的......有和不可?”
又想起欧阳修的话来,更委屈道:“况使相素来忠谨,没有半点逾矩之处。任枢密使四年来,可有半分错处教人拿捏指摘?我虽不经事,但也知道,难道那些站在朝上参奏他的人就各个清白无有过处?”
是安矮身膝行到郡王前面,两只手也握拳撑在几案上,声音发着抖,求道:“是安知伯父素来恼恨我女子之身以大不敬忝居要位,但我生即如此,也只好以此为任。如今夏辽眈眈、燕云未复,留我叔父在京中,一则振奋将士舍力守边,二则威慑敌国不敢来犯,岂不两全?”
“放肆!”郡王一掌击在案上,“放肆!狂妄放诞至极!”
他一下冷着脸喝道:“混账此语,岂非是说今日国之安稳仰仗狄青一人而已?”
“郡王知我非为此意,为何曲解?”是安不知他怎么会这样理解。
“汝既知狄青在军中和敌国都素有望名,岂不知泾原兵变的李德用乎?”
“这不过是欧阳修的文人说辞罢了!”是安见他发了怒,一时也愤然起身同他强辩。
“混账混账!混账以为今日只是朝臣猜忌狄青,忘记了种世衡吗?”
种世衡,大儒种放之侄,其部人称“种家军”,安防西北、招抚羌人、筑城安边,曾设计除去元昊心腹大将野利兄弟,最是勇猛多谋,与狄青一道被称为可战可守的不世将才。但他死后,其子种古数次上疏请求阐明他的功劳,都被压抑,种古也被押还本籍,只能在就近郡县做官。
“臣当然知道……此文武相争而已”,程是安声音弱下去。
“尔是何人?今日也敢卷入这朝堂纷争去吗?尔之‘春秋大义’何在?”郡王将那本未抄尽的《左氏春秋》扔在是安身上,恨道:“只是白抄此书,还敢叫你承继什么祖宗家业?”
是安委下身子,将那半本书拿起来,正好落到“我则死之”四个字上。
我则死之。
她尽全力也没忍住眼泪,狄青的背影渐渐模糊,“祖宗之法,便是防范忠臣吗?”
郡王也捺下气来,仿佛有些不屑,冷笑道:“你镇日出去捉贼,不听闻文彦博已经回过官家此语吗?”
是啊!太祖也是周世宗忠臣。
她“嗵”一声跪在地上,良久方拜伏道:“祖宗以此得天下,所以百官忌讳。大将军如今执掌中枢军国机要,领兵多年又有名望,便是原罪,此‘未萌之患’,臣,竟~”她忽然想起那日不净亭中狄青最后同她告别的笑脸,还有他常常吁出的气,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地板上,嘴里嗫嚅着,心里又觉得甚是可笑,“臣竟不知如何辩驳,臣,无话可说,无话可说!”
郡王抬首朝窗外望去,“昨夜有白彗从东方来,大概丈余长,从七星间过”,他的声音里仿佛透着说不出的悲凉和无奈,“你也说了生即如此,为何还不学会如何做一双安静的眼睛。”
是安脸上的怒意和不平还未消尽,郡王的侧脸因着说话微微颤动,是安无暇去看他的表情,自然也看不到他眼里深深的不甘和疲倦。
“倘若暗司一着不慎,叫旁的人知道了,你、我两家覆灭,前人所谋功亏一篑、叫官家只能以台臣观天下,此皆小事而已。但若岁捐不给、战事频生、燕云不收、失地难复,致使君国不稳,才是百死莫赎。”
“如今天下暂安,凭借祖宗几代人的牺牲恩义得到你今天的位置,保住它并使它无虞地传继给后人,这便是你这位程侯尽忠的‘大义’了。”
是安认输了,她伏在地上,委屈泣道:“今日,是......臣鲁莽了。”
郡王回转过身来:“你的先生没有告诉你如何做一双安静的眼睛吗?”
是安的眼泪不停往下落:“不介朝政、不听是非、不提功过。”
郡王重又将目光落在是安的脖颈上,“领巾呢?”
是安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近日暑气热,有些起疹子,便趁夜里敷了药,吹吹风。”
郡王起身,言语恢复成往日的样子:“那你阖该换一个适合的脖子了。”
是安不敢言语,勉强战起身来躬送郡王的背影越过院中的桂树,渐渐消失在善修堂的门口。
“所以我到底是不成的!”是安心里只觉得酸楚和怯懦,“所以便是如此,我也是不成的。”
她的眼泪一下子汹涌着要喷播出来,恨狄青无辜但朝臣们不肯放过他,恨这可憎的“文武相争”,但好像更多的还是恨自己。
是软弱和恐惧吧!
那可悲的、可耻的,一直以来的软弱和恐惧到底使她不敢奋力一争吧!如同当年一样。
就连一直在嘴边的那句话都是,无论是遇到赵宗实的时候,还是遇到郡王,那句话就在嘴边,也就在脑里,却始终问不出来。
“你们也是这么想的吧!”
“你们也怕我叔父有一天威胁到你赵家的江山吧!”
她的心被一把隐形的刀子戳的生疼,像以前一样忽然生出来的巨大的茫然和无助一起袭来,她只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但也还是要撑下去啊!
“我拜托你,一定要撑下去啊!程是安!”
云娘进了院子,见是安还一直躬着身子,有些不忍,强压着眼泪过来扶她,“官人。”
是安终于忍不住有大捧的眼泪一起涌出来,好一会儿她才抬起袖子擦了擦脸,月亮的清辉从桂花树的间隙洒下来,她勾着嘴角,又仿若无事一样,道:“你多备一些膏药吧,叔父的那些刀伤箭伤,还有他的腿,一到了阴雨天,就要发痛。”
云娘也含着泪,轻声应了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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