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永远不可能的事情,但我希望有可能,正如我没有盼望我能有这样的一位老师一样,我现在就有了这样的老师。我将这个意外的惊喜当作我后来学习生活的唯一安慰了,以至于我始终偷偷地不让老师看见我的手一样,但老师看见了,她将我的手拼命掰开,问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遭人打的,我说没有,老师不相信。她要我将原委交代清楚,否则免去课代表职务。我说是砌墙,老师不懂什么叫砌墙,说愿意一起去看一下,我说只有周日这天,老师:周什么日,哪一天都要去。后来老师真的到我们家来了,也随我一起去了东家。她蹲在我的身边,一声不响,目不转睛,看我如何砌墙了。我的父亲,父亲的朋友们,以及矮狗头,看见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来到了我的身边,来到他们的身边,全都啪啪地张开嘴巴,嘴巴无法合拢,一句话也不敢说,连大气都不敢喘,眼睛死盯着我的老师。老师气定神闲,对我说,你砌吧。我砌了,一块砖砌好,再砌第二块,第三块。再次弯腰拾砖头,老师把一块砖头递给了我,老师望了望我,意思是给。给砖的老师,满脸都是惆怅,都是愤怒,都是哀怨。我看见,老师的脸色有点异样,面孔有点走样。她突然一把夺过我手中的泥刀和砖头,扔掉泥刀,狠命用脚踩着砖头,拉着我的手说:我们不砌了,走!老师头也不回,连我父亲的招呼都不打,风风火火地离开了东家,离开了那堵还没有砌好的墙。

我不知道那天的场面,父亲是如何收拾的。老师啊,真的不知道,在泥水匠眼里,老师就是老师,漂亮就是漂亮,漂亮不能把墙漂到墙顶的,房子是靠双手造的,所以老师行为受到了不少的指责,这是父亲与母亲的谈话中知道的。从那以后,老师来过我们家几次,与我的父母谈过几次,协商结果是我可以跟父亲去也可以不跟去。我一下子变成了一块随意放在哪里的砖头。老师心好,但心好要也无济于事。我的几个同学都不声不响地不来读书了,后来又来了,来了又走了。这个过程里一定是有人也去学泥水匠什么的。老师问我同学们干什么去了,我说真不知道,他们不告而别,现在的所踪,隐匿何处都不说是因为说不出口,他们给我留下的只是一张张不同的表情的脸。有无奈的、木然的、焦急的、压抑的、沉思的、困惑的、愤怒的。这些表情我也有过,这些表情最后连我的老师也有了。又一次上课,老师问:高明昌,你前几个礼拜天,去砌墙了吗?我说有时去砌的。今后呢?我说不知道。老师笑了笑,为啥不想个办法,把砖头弄大些,老师双手向前伸出来,做了个手势,最好这样大,可以省时省力。说完,我看见老师的眼眶充满泪水。望着老师,我的眼睛也酸了。我和老师就是这样,通过一次次相问、相谈,才有了相互的了解、同情和帮助。这情绪也真像一块块游动的砖头一样,闲放在露天的场外,等待着后来的安排,是派砌墙的用?还是派砌灶头的用,大家都不知道。一晃,三年过去了,时间从狭窄的、单调的、弯曲的钟表声响中溜过去,像砖头一样一块块叠了起来,慢慢地变成了一堵堵的墙,变成了一堵堵的壁,最后有了一间间的房间,有了一段段的距离,终于将我与父母的住处隔离,将我与老师隔开。

血在手皮上不断地渗出,慢慢地染红了手套,像殷红的酱油一样,一股血的气味在我的口腔里生成、弥漫,腥味直冲鼻尖。我感觉自己成了一个有血腥味的人了。整个的寒假,每天都和父亲一起去吃百家饭,都接触砖头、砂浆。那时后才觉得,我的生活与砖头在一起,我的命运与砖头联系到了一块。也好,这个年纪,能够为家里省几顿饭,省饭就是省钱,省钱就是赚钱,能够为家里减轻一点负担,这本来是男人的责任,我算半个男人,这样想就觉得搬砖头就有了非常了不起的意义。我与父亲相比更幸运,幸运在年轻。晚上,母亲帮助我收拾好一切后,含着眼泪走离了我房间,我坐在床上,看着被手套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觉得有两点极为欣慰:一是时间:一个晚上,近十个钟点时间,雨露、天气、空气,不管是炙热的夏天,还是寒冷的霜降,我的手指的皮肉就得到全面的恢复,自然的力量充满整个宇宙,力量也来到我的手上。二是身体。人啊,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人的皮肉强大的再生能力无法想象,它可以抚平创伤,而抚平的速度和程度,取决于年龄,取决于身体。时间和身体能够战胜砖头给予的一切艰难。

矮狗头后来做了半个师傅,我们两人在一起砌墙时,曾经就砖头与人生进行过热烈的讨论。很显然,他已经没有那种兴奋与展望,也没有那种失望与沮丧,只剩下平静、安宁,还有本分。他说,整个的人天天与砖头打交道,脑子里有砖头,心里也有了砖头,心底里不再有一种绞心的疼痛涌起、蠕动,甚至爆发。只是到了晚上,感觉有一样东西不断地在他的灵魂里痉挛,像野兽一样地奔跑,撕咬。每晚要出汗,出汗是一种外在的表现,心里横亘的就是一块砖头。事实上,对于我来说,即使一块砖头,开始占据我想法的也是理想,也是成功,也是伟大,比如做一个家家户户要请的师傅,做一个技术五级工,做个同行景仰膜拜的专家等等,这些其实也是我天天与砖头打交道冒出来的念想,也是我内心曾经眺望的远方的那个美妙的顶峰,也是我父亲未能达到的境界。只是在具体的砌墙过程中,被人不断的指点,不断的吆喝,不断的指正的过程中,念想在不断地削弱。我感觉这与读书一样,什么都不是你想象,站在长凳上砌墙,就像我站在不知边沿、不知深浅的沼泽地上,埋没与死亡成了必然,剩下一片黑暗在内心深处摇晃。我不知道在这砌墙的队伍中,我是一块有用的砖头,还是一块无用的砖头。

后来,手的皮厚了,再也不会破皮、出血,它木然了,知觉在慢慢失去,握砖头就像握一块冰砖那样轻巧、省力,受伤结茧的手指终于爆发出一种巨大的能耐,什么都不会击穿它了。我不喊疼痛,不喊累了,因为我深知喊叫是一种软弱与乞求。每天砌墙,真真切切地看见:无数的砖头,不管是整块的,还是半块的,还是成了三角、菱形、圆柱形的,当它们与砂浆、水泥、石灰、泥浆、钢筋、木板、瓦片,混合、掺杂,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必然会在一座座农民的新房里变成了高度、宽度、长度、厚度,可以挡风遮雨。砖头是泥做的,淬火后就有了石头一样的外壳,有了流水一样的团结,有了人类一样的坚硬。拿在手里,往墙上按去时,心里横添一种敬畏、敬仰之情,光阴里开始感受到渺小、平凡、卑微的有用之处来。与此觉得,不少人一生的努力也逃不开砖头的命运。我又一次想到母亲,想到老师,其实,她们之间的差距就是放在哪个地方,很微妙、很现实,很像我目前的处境,而对处境的处置,砖头比我们想得更随和、更坦然、更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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