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右地处平原与丘陵过渡的地势当中,省境内虽山丘繁多,除龙虎山与庐山外大多藉藉无名。比村大比镇小的张坊位置偏僻,西面便有一山名曰石马。

山南有座无名古观,依溪涧而起,只三五间石室。观不大,传说西山的许真人在举家鸡犬升天前也曾到此访道,却不得其门而入。

十里八乡的乡里乡亲与山下小村的猎人、炭夫偶有接触,渐渐大家也风闻到一些离奇的事迹。

现在,县内有头有脸的都知道观里主事乃渺目道长,可称作世外高人。

因他在京师游历时恰好治好皇上生的怪病,被封为金石真人,据讲等同弋阳云锦山张真人敕封。但怕俗务过繁影响清修,后来坚辞不受。

此一桩真假莫辩暂不提,钦差来过倒是确确实实。穷乡僻壤的,州府下来个骑马的差人都是大件事,何况是皇帝派出的御臣和相陪的众多州府长官亲临。

那时节四乡各地轰动的厉害。直到现在,村头巷尾中依然会有无聊人说起当日的盛况与热闹。

最为津津乐道的是,颁旨的宦官那天愣是见不齐人,连渺目道长自己也是支支吾吾的。因为观内还有他二位师伯在,却雷打不出屋。

好在这位老太监是个随和的,阻止了随行人员要强行拽人,在门外宣读完圣旨就叫人放下挑子。观上奉出的那口黑不溜秋竹茶杯他是碰也未碰,携带着大群所有来人,转往来路匆匆而去,到山下乡道上立即上马,片刻未停离了这鸟不拉屎的地。

听坊上张大户家之前的馆塾先生说这观中修道及其怪异,内里不供三清,只纳些病愈香客舍物,不接受其他凡人的施舍。除打猎、砍柴的乡民偶讨得一碗清水及歇脚外,非外人可扰。

另,传说观中道人医术个个超凡。

县志有载:正德一十四年夏时疫,有称石马观道士下山献药,随解。

灵济宫是永乐年间修的,标准的皇家道院。如果非拿石马观来比,可谓一个天一个地。

“总是有些心神不宁。”

梦是私密的,不可对外人启齿。可方外之人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不算作人,或者比大众人等要更神性一些。

“娘娘您的作息可曾受扰?”

“无有。”

“如此,贫道以为此为良梦。一来方才娘娘讲梦见的人虽看不真切,却透着些亲近。那便是贵人托梦之相。二来又有大水,还有几分担忧。水为佳景,虽然隐含有些波折。三来,娘娘还觉心绪愉悦,乃是喻示结果乃是上佳。”

替宫中贵人解梦可不是件易事。所述的梦境也必非全部,既无法揣度她真实的心境又要小心莫触了对方诸多忌讳。

“莫不是哀家今日来的诚意不足?何真人怎地尽是些皮毛话。”

“贫道不敢,若娘娘再要细致可随手写一字。”

张宝珠伸出兰葱玉指,虚空比划一横一竖再加一横。

微微仰头冥想片刻。何道姑脸色数变之后,正了正盘坐的双膝,咳嗽了一声。

“咳,娘娘见得此人需要礼遇。”

“何意?”

“若娘娘他日得见一人,顶天立地又精擅于一事。还请善待之。”

双眉微耸,张宝珠不愿相信载誉四方的何真人会当面胡诌。可似乎今日所闻前言不搭后语,让人不得不有些疑窦。

“烦劳真人同哀家讲得仔细些。”

不管如何,一个重复作了一个半月的梦,值得她认真询问。

“娘娘所写的字看似简单却宏大无比,包罗众多。‘工’字意为规矩,或云精擅。又与古巫字同意,属水神氏。贫道料想娘娘所思所虑乃是大事,难事,极致之事。梦中所构之景,说明必有极致之人前来托助。‘工’字形更是天地支柱,干器也。喻物亦为喻人,故而来日必得见此一人物也。”

“敢问真人,该是何处之物,或何方来人?”

“有请娘娘明鉴:工即指江右,或者俱在西南方向。”

黛眉渐渐舒缓开来,张宝珠一双明眸散发出些许期盼的神色。

石马山。观前门无扁,故无名或有称石马观。

道观内,一尊难辨男女雕琢粗糙的神像前,渺目正盘坐冥想。他没办法参加师弟和徒弟们正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打猎事业。因为他的腿让狗咬了,而且不轻。

他是由师傅从外省捡回来的,两位师伯看不上,但并不阻拦他师傅收下他。后来师傅便走了,说是证道觅仙去也。两位看似道行高深的师伯反而留在此处又过了许多的岁月,可依旧还是看不上。

再后来,他自己琢磨出些金石药饵有所小成,便也开门收徒。两位师伯依旧是不阻拦,但也依旧不给予修炼的指点。问得多了,只同他说道程已断,却也同师傅临行前所说相符。

现在,师弟来了。师伯们倒是热心得很,将许多霉烂发黑的羊皮片给了自己。说是常道亦为道,道道想通。然后就也走了,不过不象是成仙而去的样子。

如此看来,山门中将来师弟这一脉才是正宗。

偏偏师弟是不信这些的,师伯俩个还都抢着把他记在名下。如今合了师伯离开时讲的,师弟有天生修为的煞道,无生之道。渺目参悟不到,直觉煞道忌生,不是好事。然后就被狗咬了,一同去的庆生却没事。

“师傅,真的要封山门吗?”庆生靠在门框上问睁开一眼的师傅。

“你觉得你师叔可靠吗?”蒲团上,渺目盘腿反问他。

之所以被狗咬,其实还真是为了这位师弟,就因为他需要件乘手的短刃,而渺目恰巧手痒,故而下到张坊去寻些材料,准备给他打造柄乘手的弯刀。

“人是蛮好个,话不喜多说,可还是蛮照顾我们三个的。至于可靠不可靠,古话讲看人要三秋,我也不晓得。”庆生是仨徒弟中算是天赋最好的,可即使是如此也不足以让师伯另眼相看。师傅曾对渺目讲,师门的传承久远但不显名,只重灵性。

可是这世上具有灵性的人越来越少了。

“那你觉得你师叔他有灵性吗?”

“有。”庆生没来由地,迅速而肯定地答道。

“那好,等我的腿一好些咱们就下山,进京。”在渺目眼中庆生还是个娃儿,娃儿随口说出的就是真言,大可放心。

“还回来吗?”

“到时候再看吧。”

东山坳。

发狂的大黑牛风驰电掣一般撞过来,短刀砍在牛角,然后成一被高高地挑飞出去,空中一路带着呜哇乱叫。黄冲长矛一杵,直接撑跳到它的屁股后头。回马枪刺得又准又狠,锋利的尺半矛尖完整地捅入野牛的肛门。

原本就差点吓尿的龙夕嚇得扑向斜垄下,一串连翻出好几个懒驴打滚。

猎物怒吼着调转方向狂奔。后腹内脏遭到巨创,两只后蹄已经开始打滑。血,黑褐色的,滴了一路。边上,黄冲和它并排飞跑着,等待时机准备完成最后一击。

“啾。”斜刺里蓦然飞出支长箭,叮入发狂的大黑牛右眼。猎物痛得直嚎,偏头倒下,然后一路在地上划出半丈长的泥沟。

高高跃起,三尖矛头准确无误地贯入了厚颈,猎物的四蹄乱抖。黄冲死压着枪杆不放,枪刺在旋转。费力地抬动两次之后,大黑牛的脑袋垂落在地。

“弄到么?”还在较劲的黄冲抬头问一瘸一拐过来帮忙的成一。

“莫事。”喘着粗气的成一扑到颈项边,压住垂死挣扎的大黑牛。菱刺再次旋转穿透,钻入底下的泥里。猎物的抽搐在逐渐停止。

“何个人射箭?”一身土屑草叶的龙夕,过来伸手拔弄箭尾。他是不能随便拔下的,按乡规民约是狩猎分配时的凭证,只有当主人面方能取下。

“嗯啰。”

顺着他家师叔目光指引,进入眼帘的是个青衣短袄打扮的高大家伙,根本不象猎户,外表也让人看不出身份。

“在下朱骥。”一口的官话,肯定不是附近的山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厮该是有钱有身家的一主。

“是我师叔最后打死的。”龙夕惯于与人打交道,成一就是个闷嘴葫芦。

“我只要张皮子。”离五步远朱骥同这边讲。他没有争论猎物分配的优先权,只简单滴说出自己的需求。但是同时他能感觉出高个子的不简单,尤其对方老早就有戒备的神态,从藏身在灌木丛里就有发觉。

行伍出身的他甚至能从眼神中觉察出对方手上可能有过人命,只有杀过人的家伙才有那种沉静。

“可以,野牛崽子要放了。”

吃惊地退了半步,朱骥实在想不到对方是如何知道自己抓了小牛,并把它藏在山脊后的。是个一眼能看穿人心肺的家伙。

打猎不能杀幼崽和怀孕母体,成年雌雄猎物的则还要看是啥季节和群落。这也是乡规民约,虽然不曾写榜公示,但都必须遵守。

“成。在下尚有两个伙伴,可否去贵处讨碗水喝?”看着抽出牛颈的滴血长矛,箭手愈发确定对方的不凡。尺半的菱锥矛头套箍五尺乌黑的长杆,绝对是件杀器。寻常猎户人家用不起这等家私,也不可能有刚才显现的那等身手。

“好哇。恰好有功夫剥皮摆你。”看见师叔点了头,龙夕马上答应着。观上的事,他习惯性的对外进行交涉。

一声唿哨,山脊后跑出三匹马来。有一匹马背上担绑着头黑皮长鬃的小牛犊子。

送走客人,师兄弟俩个并坐在一起。一个头朝西望天,一个向东俯视地。

“师兄,我可能走上了条绝路。”

“三十年前,师傅就同我讲过,门中的道途已经断绝,后来人此生无望。本来我觉得生活不易,就这样也算还好。可是今儿又冥想许久,总有些不甘。”

“上一次我做得不好,很多可以有更好结局的事被我搞砸了,心中有憾。”

“自小我就跟随师傅学道,从来未有懈怠。如今痴龄四十四齿,拢眼看这世间依旧是雾蒙蒙的不清楚。师伯说我有场红尘的富贵,可在哪儿?”

“我回不了家。”

“父母在,此生尚有来处。双亲不存,则只剩往途。打小我就不知道父母是谁,后来也到寻访几次,找不到也认不得,大概是命吧。每次回来,师傅和师伯都在笑我。修道的人一生都在觅好去处,不该回头呀。”

“不愿做修道成仙的梦,只是想回家。”

收回远眺的目光,黄冲低头看着手掌。掌纹中藏有刚才剥野牛皮留下的血迹,殷红的,洗不掉。人生走过的路真的不重要吗?重要的在终点?可是他曾经听说过一句话,生命在于过程啊。

双手合掌互搓,除了心里的安慰或者暗示之外,其他一点作用也没有。粗大的掌纹中还是一条条血诟,很难看。转头旁瞧,发现渺目眯着眼。

“桥没了,路也变得不同。找到家的地方,却全是不认得的人。我回来的时候不对,同一块地方的人也不对了。”抱起双臂,黄冲心里很多的感慨。

渺目伸出左手,拇指在四个指节上来回挪点,一派神秘莫测,一副道骨仙风。

“向北,去京城。在那你会有个家。”

“去之前有烦师兄替我相看一件重要的物件。”

“在河里吗?”

“正是。”

“好。”

沉默下来。黄冲长呼出一口气,回想起自己出家无名观的因果。

观中本有两座石像,仅仅在七天前还是的。

成一是观里第三代中最成熟稳重的。观里的一些重要事,凡是渺目道长不愿沾手的也都交于他去做。

那天吃苦耐劳的成一一早被支使去了山门,大石像上的青苔有些年月未作清理。

那这尊石像人高马大立在溪边,斜攥着根黑长棍威风凛凛的,棍头还卡了个已经分不清啥色的大圆珠。成一正挽着高袖用湿布来回狠命地撸那棍,都擦近一个时辰,还是不见半点石像的本色显现。

这么黑漆麻乌的,确实有碍观瞻。成一的鼻尖早冒出细汗。

山门离石屋只有半里路,涧溪边的石阶日常扫得勤快,干净又好走。庆生脚下生风赶到了山门石像处,他是来找大师兄说事的。

缉礼过后抬头,眼神却发了直,张大个口却发不出声,嘴巴喔得能吞下个鹅蛋。累得有点恍惚的成一见他那小模样,一开始很是不解。然后回头,也赫然吓了跳。一条披散着长发,皮衣裘裙、两眼精光、手攥长矛的大汉耸立在溪边。

刺目的阳光勾勒出两个一大一小,两个极为相似的体型轮廓。冷不丁的,让人还以为是那石像蹦出个小分身来。

光晕中,两个身影合在了一起。成一和庆生瞠目结舌,就那样楞在原地。

“砰砰。”胶鞋绑着草绳,黑黑黄黄的多时已看不清本色。跺在地面石基上,回声能传出老远,且好听。石像轰然倒塌了,也许真是他跺脚造成的。但其实一切都是巧合吧,就象他从河里出来,然后鬼使神差地走到这。

一件丈把长、黑乎乎的事物照脑门就落下来,自然被他一举手接着。

一根丈余长的黑杆,头上有个小法兰顶着一小球,还有三个小铁爪扣着。啥子物件?这棍又圆又直还称手,轻重长短也合适,比自己那弯曲难看的木矛杆强得太多了。关键杆子攥在手中很有质感,似乎能吸附于掌。

顺光的位置方便眼睛看得真切,黑杆有数十条的古朴羽纹。细细揣摩,能感觉出手心里触感到细微的凹凸感。

“好物件!”这东西得将占下,杆子上粘的石头断指被一把撸掉。

尘土飞扬,光晕对面的庆生和成一越发傻了。是人?是仙?还是妖魔鬼怪?

大好的天气下,黄冲没空理会他俩,盘腿坐下细细研究关于合体的事。当然是自己那柄锋锐的菱形矛尖和这黑杆子如何连接的事宜。

因为这两个物件,太般配了,简直是天造地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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