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昨晚突发停电,光或许永远不会察觉,他对他们共同居住的家,有多不上心。

应急手电筒放在哪里。保鲜盒放在哪里。漏电开关在什么位置。每月水电费多少。甚至连自己洗干净的替换衣物是放在自己房间里,还是放在塔矢房间里,放在哪一层,都不知道。

所有这些都不难记忆,只是他进藤光从来都没有留心过。

因为早已有人为他打点一切。

就像是经过一个晚上的沉淀,终于回过味来。

翌日对弈回来,再看着熟悉而陌生的家具置物,光只觉所有的感官都如同一根根纤细的触手,将落在表面的浮尘掸去,露出最细枝末节的本来面目。

他走到厨房里,拉开橱柜逐一翻看着——碗筷、餐盘、茶杯放在料理台下方左手边第一个橱柜里,油盐酱醋放在左起第二个可拉伸的橱柜里;大米放在料理台下方右手边第一个橱柜里,各类锅具放在第二个橱柜里。料理台上方的两侧橱柜里,分别放着厨房用纸和各种大小的保鲜盒。

他和塔矢用的杯子,还真是普通到看不出一点端倪。

光笑了笑,准备关碗柜门时,稍稍迟疑几秒,指尖在碗柜里灰色水杯杯沿绕了半圈后,直接拿起它在水龙头下接满水,一口气喝了大半杯。

只要在塔矢回来前,洗干净杯子再放回去就可以了。

光拿着茶杯心满意足地踱出厨房,又想起来,还有阳台上的衣服没有收。

放了茶杯,走到阳台上把晾晒的衣服收下来。收到一半时,光的手在空中微微停顿片刻。他思索了一会,竟全然想不起,过去这半年里,除了内衣裤,他是否还洗过其他衣物。塔矢之前外出比赛,这些晾晒在阳台上的衣物,自己又是如何处置的。

就任由它们这样挂着,直到塔矢回来吗?

和塔矢在一起的这半年里,光记得塔矢为他做过的每一顿饭菜,记得他在自己生病时的悉心照顾,记得塔矢为自己默默做的一切,虽然那很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而他呢?他又为塔矢做过什么?

光忽然之间有些恍惚。

将衣架上属于亮的衣物取下,空气中飘过一股好闻的柔软剂的味道,牵出的却是一段好像已经很久远的过往——那个晚上,他跑到棋院五楼找塔矢,告诉他自己不会放弃围棋时,塔矢穿的就是手里的这件衬衣。他不会记错。

光捧着衣服进到亮的房间里,将内衣物分别叠好,归在一起。

伸手拉抽屉时,又犯了难。

凭着粗略的记忆,光拉开衣柜下方第一格抽屉。抽屉里除了放着亮的内衣裤外,还特地匀出一块地方放他的内衣裤。画风不同,能够很明显地分辨出来。

不知怎的,光的脸不争气地一红。

深吸一口气,将亮的内衣裤整齐地收进抽屉时,手指无意间碰到抽屉底部什么东西。拨开看清后,光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心底原来因为歉意而生出的些许毛绒绒,倏忽间不知因为惊讶还是羞愤,瞬间炸成了一颗颗海胆。但小海胆又很快在念及塔矢曾说过的话后,变作一只只温顺的绵羊。

塔矢两度说出那句中文时的心情,已然不可考。

但光至少终于知道那个时候,塔矢想要对自己说什么。

那个连说话都那么含蓄的人,他说,我爱你,用我全部的呼吸和心跳。

九州之行的第二日,根据行程安排,绪方、塔矢一行,上午先分别前往不同中小学校进行围棋知识的普及和推广,下午在宾馆集合,办理退房手续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座城市。

等他们终于入住宾馆,时间已临近傍晚时分。

一同吃过晚餐,同行的众棋士和棋院随行工作人员又逗留在茶话室里,热情高涨地聊了近一个多小时。

昨晚的出柜太过突然,加之今次一整日密集的工作安排,及至晚上八点亮和绪方总算得以回房休息,昨晚的事情才再度被提了起来。

“小亮,你对现任棋院理事长了解吗?”宾馆的房间里不能吸烟,绪方只能抽出一支烟,放在鼻息下过瘾似的闻着。

亮原本背对着绪方在铺床,闻言转过身来,答非所问道:“没记错的话,现任金井理事长今年任期结束后,将不再担任理事长一职。明年棋院会推选新的理事长。”

绪方抬头看了他一眼,顺着他的话说:“众多候选人中,数加藤光一先生的呼声最高。毕竟,他的背后……”

“毕竟,他的背后有岸本财团支持吗?”接过绪方的话音,亮走到书桌旁,身体斜靠在桌沿边,淡淡地解释道,“几个月前参加一次围棋交流会时,我曾经接触过岸本社长。后来,还与他下过几盘棋。”

绪方看着亮,陷入了沉默。岸本隆史其人,虽然是日本棋院背后的大赞助商,对外声称会竭力推动日本围棋发展,但说到底骨子里仍旧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小亮眼里融不进沙子,平素看见有人把水杯放在棋盘上都会面色不悦三分,更何况主动和那些人接触……

见绪方不再说话,亮不动声色地把话题拉了回来:“金井理事长怎么了?”

“他尤其反感……”绪方皱了皱眉,用了一个比较委婉的说法,“同性关系。”

亮不以为意地笑道:“嗯。之前就听说了。在他看来,同性恋就是变态、反社会。可是,绪方先生,”亮缓缓转头看向绪方,“我从没对其他别的什么人有过这样的感觉。我只是喜欢进藤一人而已……”

他微微笑了笑,那抹笑容却看得绪方心里一揪:“如果因为喜欢的人恰好是同性就是变态的话,那我就是吧。”

亮说得很慢,话语里听不出明显的情绪,但乍听亮不加回避地向他吐露心事时,绪方还是心中一震,直到发现自己失态,才调整情绪,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道:“大概两年前吧,有个棋士被发现是……额,同性恋。不多久,就因为遭到棋院排挤、成绩下滑、工作量减少而被迫注销职业棋士资格。不过,这件事是秘密处理的,知道内幕的人不多。”

亮心中忽然生出一丝不安:“您还记得他的名字吗?”

绪方沉吟片刻,说:“结成修二。”

亮的眼眶忽然蓦地张大。

绪方:“有什么问题吗?”

亮没有说话,只是整个人都仿佛站成一尊雕像般,拧紧了双眉。

当晚,市河便接到亮打来的电话:“这几天光有来过会所吗?”

市河一愣,反应了好一会,才说:“没有。”

“那中村修二呢?”亮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急。

市河回忆了一下,很快回复:“也没有。”

电话那头,亮的声音不见丝毫放松:“市河小姐,麻烦您一件事。我不在的时候,如果光一个人去了围棋会所,中村修二又正好在,千万别让他们两人单独说话!”

亮语气中的严厉与急迫是市河从未听过的,她来不及细想,便连忙点头答应。

挂断电话,市河原以为进藤不可能会一个人来围棋会所,不想第二日下午,三点还差几分时,会所大门划开,光走了进来。

“啊,进藤。”市河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那个,小亮他最近……”

“嗯,我知道。”光朝市河小姐笑了笑,“我就是来会所打会儿谱子。”

市河接过光递来的书包,忙探头往店里张望,确定中村修二不在店里后,才稍稍松了口气。但随即,一层阴翳又凝结在她望向光的眼瞳里。

她不知道昨晚电话时,小亮自己是否注意到,也不知道平时两人私下里都是如何称呼彼此的。但就在昨晚的电话里,她每个字都听清了。她清楚地听见,小亮唤进藤作“光”。

不是进藤。是光。

走到自己的专属座位前,光的脚步没有停,他又往里走了两步,直接坐在了亮常坐的位子上。

从塔矢的角度看过去,视线恰与市河小姐投来的视线相触,光笑着与她点了点头,然后将视线收回。

会所的室内装潢并没有改动,只是变换了位置,光便觉得,仿佛眼前所见的景象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就好像你坐惯了电车的一侧,偶尔换到另一侧时,会陡然发现许多自己长期忽略的风景——比如,三点过后,开合次数忽然多起来的会所大门;再比如,不时从收银台处投来的市河小姐的目光。

这时,会所大门划开,广濑和北岛结伴走了进来。

北岛一眼就看到光坐错了位子,不等坐下就嚷嚷开了。

光一反常态地没有与他置气,反而笑着问:“北岛先生,您来会所很多年了吧?”

北岛:“当然。我来这儿,至少有十年了啊。”

光又问:“那您来的时候,塔矢就已经在这儿了吗?”

北岛双手抱胸,思考后说:“没错。我来那会儿,小老师就经常一个人来这打谱了。”

有关塔矢的话匣子一开,北岛就有些收不住:“不是我说,塔矢夫妇两人也真是放心啊。那时小老师还那么小,这附近又是车站,人流又多,居然就由着他一个人跑到这里来。那时候,小老师就经常坐在你现在坐的这个位子上,一个人打着棋谱。刚开始,还会有棋友听说他是塔矢老师的儿子后,主动来找他下棋的,也有同龄人慕名前来挑战的。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再没有人找过他了。只偶尔芦原先生、绪方先生会过来看看,和他聊聊。”

广濑接话说:“小老师棋力那么强,我们总在猜,他什么时候参加职业棋士的考试,却一直没有动静。后来,听说他参加了学校围棋社,我们都是一惊,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再后来,又听说他退社了。过了没多久,又突然听说他打算参加职业考试了……”

一口气说叨了一箩筐,说完后,北岛才想起问一句:“进藤,你这算什么?刺探情报?”

光摆摆手,不置可否地笑了两声。

昨天之前,他从没尝试过站在塔矢的角度看问题。

可在发现那么多自己从未注意的细节后,他无法再假装自己视而不见。

今天趁着塔矢不在独自来会所,他其实只是想来看看,在没有遇见自己前,塔矢一个人在这里,在这张座位上打谱时,看到的是什么样的“风景”。可能的话,也想听熟悉塔矢的棋友们说说,他所不知道的塔矢的过往。

没想到,居然都实现了。

就像是作为一手情报的交换,当广濑先生提出想与自己下指导棋的请求时,光欣然答应了。

从会所出来,光在公寓附近的料理店里随便吃了些东西。

吃的时候不觉得,等临走站了起来,才发现又吃撑了。

粗略算来,这至少是三天来,他第二次吃撑。

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觉得心里很空,好像全身每个细胞都在拼命叫嚣“我饿我饿我饿”。也可能是他的心里或者胃兜上被天狗咬出一个大洞,无论他怎么吃,都觉得很空。不仅心里空荡荡的,后背也空荡荡。总想要把背靠在什么实物上面。可哪怕靠在了实物上面,他心里也还是空的。好像吃再多的食物,也填不满天狗咬出的那个洞。

光缓缓地往公寓走着,觉得有点想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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