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绒线衣,伍世青以前也收过一件,那还是七八年前,那时候伍世青刚开始在东帮混得有点儿起色,在赌场里分了一张赌桌子管,一个月大约能有一百多块钱的收入,但伍世青向来大方,每月拿了钱,总是这个借一借,那个借一借,落到自己手里的没二三十块钱,有时候还得反过来找别人借钱度日。虽然后来这些借了伍世青钱的人都成了伍世青快速往上爬的助力,但那个时候伍世青是真穷。

送伍世青绒线衣的姑娘叫翠荷,是一个酱油铺老板的女儿,那酱油铺老板嗜赌,每月要到伍世青的那个赌场里输个百来块钱,以至于那酱油铺生意并不差,但一家人上上下下过得皱巴巴的,有时候饭都吃不上。

嗜赌的人,倾家荡产是迟早的事,终于有一日,下面的人报给伍世青说那老板前前后后已经欠了他们三百多块钱,如今不只是还不起本钱,利息都已经还不起了,而且还每天在别的桌子赌,若是再不收钱,只怕他裤子都输光了,一分钱都要不回来了。于是伍世青赶紧的带人跑到酱油铺里,想看看有什么值钱的,赶紧变卖了好弥补些损失。然而似乎还是去得晚了,那酱油铺里早就被其他要债的人给一扫而空,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只剩下那酱油铺老板一家四口,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能换点儿钱的,按照赌场的规矩,那就只能把这家的女儿儿子拖走卖了。

那个翠荷就是这家的女儿,她还有个五岁的弟弟,伍世青看了一眼那个翠荷,皮肤蜡黄,头发稀稀疏疏的,大鼻子厚嘴唇,实在是难看,怕是卖去堂子也没人要,卖去给人做丫头,都卖不了几个钱,毕竟多的是长相好的丫头,人家干嘛要买个丑的?至于那个翠荷的弟弟,自然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五岁的年纪,卖去给人做长工,没人要,卖去给人做儿子,人家也嫌丑,不好卖。

真把人领走了,卖不出去,伍世青还得管这俩吃喝,那真是亏大了,于是伍世青随手舀了几罐子酱油,扬扬手招呼着自己的人走了,原本想着这笔账只怕是要成死账了,岂料半个月后那个酱油铺老板把钱还上了,据说是这人从家里翻出个瓶子,被识货的认出竟然是明朝的玩意,卖了几百块钱,齐英收到信,都没来得及跟伍世青知会,赶紧的冲过去,硬是拿着刀在一众债主里杀出一条血路,连本带利,抢回来四百块钱。

半个月后,这位翠荷姑娘找上门,送了伍世青一件绒线衣,最差的线,最简单的针法,但确实是人一针一针打出来的,说是当时那么多债主上门,只有伍世青安安静静的去,安安静静的走,没有喊打喊杀,感谢他虽然什么东西也没拿到,也没有将她拖走卖了。

误会了,如果当时伍世青觉得她能卖上钱,肯定早就拖走卖了。这一点伍世青自然不好说出来。

但这姑娘上门送人绒线衣这事儿吧,挺那啥的,伍世青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倒是齐英领着一班人在边上嗷嗷叫的起哄,把人姑娘的脸都叫红了。

那时候伍世青的头发还不怎么白,除了一身流氓气质,单看外表,还是个长得不错的小伙子。

还是那句话,伍世青这人吧,遇上姑娘,不正经的话能说一箩筐,正经话不怎么会说,这翠荷虽然穷,但是正经姑娘,伍世青硬是没说出话来,最后在身上摸了两块钱,塞人姑娘手里了,道:“你……也不宽裕,毛线钱得给你。”

那翠荷收到钱眼睛一亮,后来又来了好几回,送过鞋,送过袜子,送过衣衫,都是亲手缝的,说实话,手工都一般般,鞋子伍世青穿了半天,脚上打了个泡,但伍世青每次都要从自己身上拿一两块钱出来给她。以至于齐英调笑道这姑娘怕不是把伍世青当是收针线活的老板吧。

不过这一来二去的,日子长了,约莫是见多了,看习惯了,伍世青似乎也不觉得这个翠荷丑了。

其实还是丑,但伍世青想着丑是丑点儿,到底是正经人家的姑娘,像他这样的小流氓,能找个正经人家的姑娘,不错了。

而且当时伍世青也二十二三岁了,该成家了,便找了一天请了媒人上那酱油铺老板家提亲,结果那媒人被酱油铺的老板娘给打出了门。

那酱油铺老板娘道就是家里再穷,也不会把闺女卖给赌场的小瘪三。

讲道理,说卖多难听!伍世青是准备把人娶回去生儿育女当正经婆娘的。

这要怎么办呢?伍世青找了机会趁着那翠荷自己出来买东西的时候将人扯到一边儿问怎么办,岂料那翠荷连连鞠躬求伍世青放过她,她就是看伍世青出手挺大方,一时贪财,并没有别的意思。

所以真的被齐英那张狗嘴说中了,人家姑娘真的就当伍世青是收针线活的老板,伍世青不好揍人家大姑娘,回去找个由头把齐英揍了一顿。

不得不说的是,过了两三个月,那个把媒人打出家门的酱油铺老板娘牵着她家闺女跪在了伍世青家的门口,求伍世青出三百块把她家闺女给娶了去,显而易见,那老板又输得血本无归,伍世青没有答应,要说若是人姑娘真对他有意思,没准他就答应了,但人家压根没意思,他实在是不乐意当这个冤大头,上赶着娶一个对自己没意思的丑姑娘,顺带一个嗜赌成性的岳丈。他又不是脑子有病?!

然而,就这个事,又害得伍世青在自己的流氓圈子里被嘲笑了大半年。后来沈茹欣的事闹得伍世青被全上海嘲笑的时候,伍世青心里真是忍不住感叹,自己想娶个老婆怎么就这么难!!!

以上这些怀瑾自然是不知道的,伍世青也觉得没必要将这些丢脸的旧事跟她说,仔细的将那绒线衣拿回房收好,回到餐厅与怀瑾一起用早餐。用完早餐,约莫是心里高兴,破天荒的在这个洋节里发话,给了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发了二十块的赏钱。原本伍世青这一日是不准备出门,在家陪陪怀瑾的,但没过多久,便接了电话,有要紧事,还是出了门。

临出门,伍世青都上了车,车子都点火了,回头看了看照旧站在大门中间目送他的怀瑾。既是过洋节,怀瑾难得的穿了一身西式掐腰的水红色绸裙,梳了法式的骨辫,用珍珠法网盘起,淡粉红妆,倒是伍世青从未见过的好颜色。

伍世青又推开车门,下了车,走回门前,交代道:“我这边事情一了结便回来,中午应该能回来,若是不回来,一定会打电话。”

怀瑾先有些诧异伍世青怎么又回来了,还以为他忘了什么物件,却听伍世青这般说话,酒窝儿一掀,莞尔道:“有什么关系,不过是个洋节,你自忙你的,我还能为这怪你么?今日我答应了帮他们写信,本就没空陪你玩儿。”

伍世青听了这话,约莫也觉得自己啰嗦,没再说什么,笑了笑,回身上车走了。

目送着伍世青的车走了,怀瑾扭头便回了餐厅,餐厅的八仙桌上早就备好了纸墨笔砚,临近过年了,下人都要写信回家交代一下过年的安排,过去都是吴妈写,如今府上多了个女公子,字写得比吴妈好多了,自然也是跑不掉。

给家里人写信通常是下人们最欢快的时候,都是朝夕相对的人,混江湖的性子多数洒脱爽快,谁有小媳妇了,谁有小情郎了,不介意分享自己的私事,也毫不避嫌的打听别人的私事。

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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