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令徽正在练字。浓墨落在宣纸上晕染了字的边缘。门口有动静,一个五十多岁的贵妇人走了进来。

令徽微微一笑,将笔搁置在笔架上,抬头喊了声:“妈。”

令太太点点头,岁月刻在她脸上,严苛到几乎可以透过她的生命流逝看出香港的变迁。她把下巴一抬,问他道:“我听下人说你留了个女人。”

令徽低头一笑,眼尾一扬像抖翅的蝶。叮咣一下把茶盖卡在凹槽里说:“哪里是什么女人,一个小女孩儿罢了。”

令太太不乐意了,劈头问他:“六姨太的外甥女能是什么好东西?你要找,全香港里哪个不行?!”

可没有哪个能像她那么傻气,傻里还带了不自知的媚意。她当自己是十九岁的大女孩,可在其他人眼里得剥她一层衣服才能说话。

令徽掀开茶盖抿一口茶水,那茶早就冷透了,一路摧枯拉朽凉到心底,这正合他意!

令太太见他漫不经心的样焦躁爬上脸。她这个儿子从小主意就正,认准的事谁也别想让他改,哪怕撞上南墙他也要试一试。

可到底是亲儿子,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大胖小子,令太太心疼他整日在外打拼,又没有知心人相伴。末了,松嘴说道:“歌舞厅里的那个带回来吧。”

不料令徽听完后哈哈大笑,像是听了极欢乐的笑话似的。

令太太来了气:“你不是怪喜欢那姐儿的吗?怎的让你带来又这幅作态!”

令徽用手指揩掉眼角的眼泪,叫退所有下人,自己走到令太太身旁坐下,握住她的手说:“妈!此事您不用多管,儿子有分寸。”

“哼!有分寸将那小贱人带进来?嫌她姨妈年轻时气我气得不够?还要弄个小的在我眼前晃!”令太太恨不能指着六姨太鼻子骂,最好人就在跟前能一把一把掐死她!

“你父亲在时她怎样得意你都忘了吗?!不把她赶出去都已经是千恩万谢了!”

令家哪里有外头说的这样清白,令太太为人苛刻,令徽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他爹死前小老婆一堆,可最爱这个娇娇柔柔的六姨太,死后还不忘给她留条后路,将小一半不动产写进遗嘱里指名道姓要留给她,还托了人照看。

令徽恨的红了眼,使计让六姨太染上阿芙蓉癖,叫外头的人不许把烟卖给她。六姨太拿着钱也无处花,她离不了烟,也走不出香港,兜兜转转又回到令公馆求到令徽头上。

结果显而易见,六姨太让出那份东西,令徽供着她的烟。头两年令徽还想悄无声息抹掉她,后来瞧见她那混沌模样改了主意。倒不如叫她活着,叫她看自己一步步埋进土里,看自己如何发霉发臭。

令徽喜欢钝刀子割肉,可令太太喜欢快刀斩乱麻,恨不能六姨太立刻暴毙,自己第二日就能欢欢喜喜送她出殡。

令徽微微叹了口气,他母亲是让姨太太生吞活剥了的人,如何能怪罪她呢?令徽抬眼对令太太笑了一笑,像在安抚暴怒的孩子,温声细语道:“妈您放心,她活不了多久了。”

六姨太给自己送了个宝贝,作为回报,便给她一个痛快!

令太太喜出望外:“当真?!”

令徽不语,只是笑。那笑容从眼底浸到心里,最最好看不过。令太□□心了,也顾不上追究小贱人,一门心思想着要穿什么衣裳带什么首饰参加六姨太的葬礼。

外头的夜浓到流墨,与他桌上的字幅遥相映衬。只是不知是墨不好,还是这纸不好,抑或是磨墨时多兑了水?写出的字怎的洇成这样!

这一晚谁都没有睡。六姨太打着小盘算,令徽等着一口吞下点心,乔林月用着她那指甲盖大小的头脑思索以后。

乔林月第二日醒来还有些恍惚,这样的地方是她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光是看着,她就觉惶恐。

雕花床边立着两个大柜子,一打开里头尽是各式衣裳。乔林月昨晚坐在椅子里看了许久,到底抵不过诱惑偷偷试了。长的短的,裙子外衣,应有尽有,也不知他哪里来的本事这么快就置办全了。

比起欣喜,乔林月心里更多的害怕。她没什么大志气,坐船来香港已是向来生借了两个胆儿,更多的,她连想想都是罪过。

乔林月坐在床上失神,外头有丫鬟咚咚敲门,她猛然一个激灵。

丫鬟喊:“乔姑娘。”

乔林月忙回道:“就来。”说着她跑去开门,丫鬟俏生生的脸出现在门口,站姿端正,手脚都规规矩矩地放着。乔林月又觉出些尴尬,发觉自己的礼仪连个丫鬟都不如。

她红了脸,更有些姨太太的轻浮气。丫鬟说:“少爷请您过去一趟。”

“啊,好,好。”乔林月手足无措点着头,又问:“少爷,是少爷有什么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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