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各有各的苦楚。

傅景不以为然。

她幼时便通览全史,拜读古书,山川游历民生记事,几乎读了个全面。她家里的书,不似其他文人书房里满是圣贤之道,仁义之礼,更多的是细致的写实记事,以及各种不能出现在世人眼里的苟且阴私。

她刚刚读到那些文字的时候,并不明白那冷硬的语言拼凑在一起,所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可后来,当她长大一些,当她明白那些文字里所包含的丑陋恶心的时候,她倒是曾经天真的希望自己不曾读过这些东西。不过,有赖于她们家祖传过目不忘的本事,她连忘记一些事情都办不到。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她对美好事物也就变得格外留恋。

所以,她其实很早的时候,就明白了人世间的艰难丑恶。只不过,书读的多了,便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一个局外人,看众生芸芸,不过像是在看一个精彩的画本子;看美人如花,不过是在欣赏一副生动的美人图罢了。

然而书中所述再怎么生动形象,毕竟还是不同于亲身经历的。当那些凄惨的故事从宋瑾口中讲出来,她觉得似乎的确有什么不一样了。也不知道让她觉得不一样的,究竟是故事本身的凄惨,还是宋瑾脸上的悲悯。

怕传染北营里健康的人,在宋瑾的坚持之下,他的帐篷搬到了南营。他这些天的所作所为村民们都看在眼里,对他十分尊敬,所以纷纷动手,在离中间的药棚最近的地方给宋瑾腾出了位置,不容他拒绝。

傅景对宋瑾很是上心,早中晚点卯一样出现在宋瑾帐篷里,给他切脉开药,晚上还要有一次针灸。

她主要是不太放心。给宋瑾医治的那天,宋瑾是第二十三个人,已经超出了她的预算。她相信自己的医术,但也相信自己的卜术,难得的非常摇摆不定,脸上虽然不显,可实际上却并没有十分的把握。

倒是宋瑾,可能是看出了她的忧虑,反而同她很认真的讲,她头一卦的结果,是他没有什么问题。后一卦的结果,他又是那个以外的人,这两卦本身便有些自相矛盾,所以便不用忧心太多。

所以,对于自己是傅景的数字以外,宋瑾不但没太感到担心,甚至还觉得有些欣慰。

因为在两个人奇奇怪怪的聊天以后,傅景终于不再死守着她自己的规矩完全的不近人情了。

按傅延泽的话说,傅景这种作为,倒是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样子。傅景听到了他这话凉凉地看着他,顺手往他杯子里扔了一粒不知道是什么成分的丹药,一瞬间茶水就变成了绿色。于是傅延泽倒抽了一口凉气,再也没有多言,转身去做他自己的事情了。

晚上,傅景暂时安排好了后面的病人,来到宋瑾的帐篷里日行点卯。

宋瑾的病来的突然,尽管有傅景的药压制,但仍然是全身无力起不来身子,每天将近戌时更是忍不住的恶心呕吐,吐到浑身无力,再没有什么可以吐的东西还停不下来。

傅景试过一些办法,发现还是针灸比较好用。

针灸唯一的缺点就是,需要直接扎在皮肤上。而宋瑾,在她面前总想守着自己的中衣。

然而针灸的确是一个技术活。下针的位置,分寸,时间,都要掌握的精确,否则会有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的结果。祝老手下的大夫,更加擅长于切脉开药,对于此道算不上十分擅长,而祝老本人虽然技艺精湛,可他毕竟年岁大了,白日里在药棚坚持一天便已经到了极限,若是要他晚上再来,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更何况,宋瑾也实在不忍心劳累这样一位年迈心善的老者。

所以,最后,还是避免不了的,要傅景来给他针灸。

第一次在宋瑾清醒的时候给他下针,宋瑾整个人都有些发烫,衣服一脱,整个人从耳根一直往下,几乎整个身体都蒙上了一层薄红。

傅景被美色晃花了眼睛,差点没有把银针扎到自己的手背上。

不过,也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这样子过了两三天,两个人竟然都有些习惯了。宋瑾习惯了傅景在他身上专注地扎来扎去,而傅景在宋瑾身上找穴位也是越来越手到擒来。

到后来,两个人甚至能够一边扎着针一边聊着天。只是这次谁也没有提让人不开心的问题,两个人聊的,全是一些大楚的山川风物。

宋瑾读过不少这样的书,傅景同样也看了不少,而且,这两年傅景游历在外,更是看到了许多同书本上不同的东西。两个人聊着聊着,竟然越来越能聊到一起去,而宋瑾也惊讶地发现,自己虽然与傅景年龄相差许多,可是傅景的见识却一点也不少,甚至更加丰富。他对学识渊博者向来有亲近敬佩之心,而傅景又古灵精怪,常常使人欢喜。而傅景呢?她本来就沉迷于人家的美色,不说便也罢了。

等到宋瑾病到第九日的时候,他已经完全把傅景当成自己的妹妹看待爱护了。这对于他来说,也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新奇关系,而傅景呢?她从一开始不就一口一个宋哥哥的叫的亲热。

唯一一个感到吃味的,就是傅景真正的兄长傅延泽了。不过十几天不到的功夫,自己原本“乖巧可爱”的妹妹突然便又多了一个“哥哥”,怎么能教人不怨念呢?而且,他莫名有种妹妹会被抢走的感觉?

不过当他冷静下来,就又放心了。想一想,傅景那厮,可从来不是个会吃亏的。

傅延泽叹了口气。

而且,若是她真是铁了心想要吃亏,他可拦她不下。

不过,毕竟世事不是都能够拿来度量的,很多时候,都说不上是谁占了谁的便宜。

傅景近来,终于多了一丝人气。

就这一点,无论是因为什么,作为她的兄长,傅延泽都觉得欣慰。

尽管傅景照顾的很尽心,可是抵挡不了,生病就是生病,是与平时不同的。

宋瑾消瘦的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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