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族们都知晓,奥古斯丁伯爵没有孩子,也没有情人。

这是极少见的,这年头,几乎每一位贵族都有两到三位情人——她们基本上都是上流社会的交际花,生的一朵比一朵娇艳。

偏偏伯爵独来独往,身边连个女人的影子也没见。

单身汉,尤其是有钱的、身份高贵的单身汉,无疑是极受人欢迎的。常与他来往的坎伯兰伯爵也动了心思,想要将自己的妹妹嫁给他,私下悄悄向奥古斯丁暗示了许多次。

但伯爵像是根本没听懂,连半点回应也没。他对着那位娇滴滴的坎伯兰小姐,仍然是一如既往不苟言笑,那位小姐甚至没法得到他的一个注视。

坎伯兰伯爵很是头疼,最后还是他的妻子为他提出了建议:“不如请奥古斯丁来庄园坐坐,他极少到别人家拜访,恐怕不知道有妻有子的好处。”

这话说的有理。坎伯兰伯爵夫妇刚刚孕育出了一个男孩,如今还未受洗。他瞧着保姆怀里头那张睡得正香的小脸,也伸手逗弄了下孩子的脸颊。

翌日,他便请奥古斯丁上了门。

那也是奥古斯丁第一次见到孩子。

那孩子和他想象中的都不同,和那些教会壁画上画的也不同。事实上,那样娇软弱小的一团,在奥古斯丁看来,比那壁画上的圣子更要粉雕玉琢。他在那小床之中睡得极香,呼吸太过轻微,小身子绵延起伏,奥古斯丁得伸出手,在孩子的鼻间探探,才能确定他是活着的。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上头,伯爵夫人察觉到了,朝丈夫使了个眼色,旋即笑着请他抱一抱。

奥古斯丁的眉头蹙起来了。

“能抱?”

“当然,”伯爵夫人笑得更深了,把孩子轻轻放进他的怀里。她瞧着这位大人动作登时僵硬了,好像化为了木雕石塑的,手臂也寻不着个可放的地方,又温声指导他,“您可以托着他的背。”

温软的,带着一股子奶香气,好像能在他手里头化掉。

单薄又柔弱,脖颈那么细,露出来的手又那么小,比他的拇指长不了多少。

奥古斯丁学了好一会儿,才学会如何轻轻摇晃他,瞧着这孩子把脸贴近他的胸膛,独自睡得香甜。

“还没见过诺兰小少爷这么乖的,”保姆在旁道,“都不怎么哭,吃了便睡……”

伯爵夫人笑了笑,却在打量奥古斯丁的神色。半晌,她才说:“看您也喜欢这孩子。”

“小诺兰还没有教父,要是您不嫌弃……”

奥古斯丁的动作顿了顿。坎伯兰伯爵其实没报什么期望,他知晓奥古斯丁离群、少言寡语,又功勋显著,连皇室的面子都不给,极可能不会同意。

但奥古斯丁低着头,眨也不眨地看怀里头的人,却回答道:“好。”

伯爵夫妇愣了。

“您是说——”

“好,”奥古斯丁重复道,轻轻抓住了那只小手,晃了晃,“我当他的教父。”

*

奥古斯丁自此拥有了一个教子。

这孩子于他而言,和其他人都不同。奥古斯丁父母早亡,又无亲眷,早年为皇室征伐,手上也沾了血,大多数人将他视为煞神,寻常人多少都畏惧他,兴许会爱他的财富,爱他的地位……唯独不会真心实意爱他这个人。

他若是想要爱,只能从这样纯洁的、不懂世事的孩子身上寻求。他常常往坎伯兰伯爵的庄园拜访,带着所有他能寻到的玩物,一日日地将时间花在那间育儿室里。连坎伯兰伯爵自己也说,他们夫妇远不及这位教父上心——毕竟那时,贵族夫妇一天只会花一个小时和自己的孩子在一起,如何能像奥古斯丁这样常伴左右。

奥古斯丁带着隐秘的喜悦看他长大,看他蹒跚学步,牙牙学语。看他踉跄着扑进他怀里头,手轻轻一揽就能环个全乎。

他的心里只有一点不足,这孩子并不是属于他的。

奥古斯丁不想再要别的人。无论旁的孩子眼神多么清亮、相貌多么俊俏也不行,他只要这个。他想要做这孩子最亲近的人。

但小诺兰还有自己的亲生父母。

直到小诺兰五岁的那个深夜,有仆人匆匆叩响了奥古斯丁庄园的门。坎伯兰庄园失了火,伯爵夫人没有能逃出来,城堡上下混乱不堪,不得不将小少爷暂且交与他的教父照料。

那孩子还拿着奥古斯丁做给他的玩具,站在门口,神色畏惧,却始终忍着没有哭。直到见到亲近的教父,他才扑过来,将头埋在对方腿上,声音里头带了泣音。

“教父……”

奥古斯丁拍着他的背,心中却悄悄的轻松了些。

他没让教子回去,自此将他留在城堡照料。一个月后,当坎伯兰伯爵也死于遗传病后,教子便更没有理由回去了。

奥古斯丁亲自将他养育长大。

他眼睁睁看着这孩子从孩童抽条生长为少年,整幢城堡都因为他而生出了生机。教子一日比一日灵秀,奥古斯丁也渐渐开始用另一种眼光来看他。

然而这些不过是萌芽,教父还并不敢真的去想。

他知道他爱这个孩子。但究竟是什么样、何种程度的爱,他分辨不出。

在诺兰成年的那一年,奥古斯丁罕见地宴请了许多客人。他的教子在宴席上进退得体彬彬有礼,性格又风趣幽默,不知让多少人为之侧目。还不及宴席结束,已有人悄悄向奥古斯丁打听,问及诺兰是否有心仪之人。

不知为何,这句问话像是给教父塞了一颗青橄榄。他咀嚼出了酸苦的味道,就梗在喉间,上不来也下不去。

“自然没有。”

他淡淡道。

那人却不信,“您怎么如此笃定?这年纪的孩子,正是好时候……”

教父冷声说:“他不会有。”

这话又冷又硬,像是个铁块,一下子让问话的人面上无光起来,讪讪扭过头去。

他怎么会有?

教父心想,他的教子——

他的教子,自然该是只爱他一个的。

他沉着面容站在窗前,教子意识到了什么,也走过来。

“您是不是不舒服?”教子说,“您脸色很难看。”

他打量着教父,又有点忧心。

“您没吃什么,要不要喝点水?”

他亲自去倒了一杯水,奥古斯丁纵使不想喝,也不会拒绝了他的意思。教父低下头去,却隔着那杯壁,隐约看到少年手上有一道青痕,像是条蜿蜒的蛇,趴伏在内侧的血管上。

他猛然蹙了眉,问:“这是什么?”

教子顺着他目光看了一眼,却混不在意,“兴许是不小心撞在了哪里。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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