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世襄不属于这个时代,也不属于这具身体,他脑中有一段完整的记忆。此事说来奇怪,可却真实地发生在他身上。

他记得清楚,他生于中北,原是镇守兴安岭一线镇北将军的长子,名唤林泉;长于中北,十六岁上,举家迁入京城,父亲奉诏剿灭逆贼,拥护幼主执政,林家一跃而上。此后二十年,他四处征战,无一败绩,成为名扬海内的一代名将。

大约在二十六岁那年,林泉终于坠入爱河——国君江石爱上了他。少年心意动,借着探讨兵法的由头出宫,亲自入府试探他的心意。

初春时节,修竹初生,花遇和风,江石年方十八,生得唇红齿白。

少年不知愁滋味,整日面上含笑,两颊一对深深的酒窝,鼻梁高而挺,眼窝微微凹陷,修眉凤目,一双眸子闪着熠熠星徽。因还未行冠礼,墨发飘飘散在身后,衬得越发惊才绝艳。

虽说林泉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可他向来无心情—事,自然也就找不出个中意的人,直到江石出现在他府中那日。

他无法形容江石跃入眼帘之际他的心头一紧,那时他只觉自身粗浅渺小,很是配不上他。

两人席地而坐,江石循循善诱,欲要林泉向自己表明心迹,彼时他浅浅颔首,只一味的笑,江石终是忍不住,紧执其手,郑重其事道:“终有一日,寡人要赋将军千军万马之重任,为国尽忠。”

彼时他答:“林泉万死不辞。”

此后他们相濡以沫的度过了十二年。

在战火纷飞的大争之世,江石为一国之君,终有合天下,止杀戮的大志向,可却并不深谙攻伐之道,只为着一时野心,在错误的时机逼林泉出征扫平邻国。

林泉不解其意,领旨后彻夜跪在他的长安宫前,只等着与他再见一面,陈清利弊,以求他能回心转意,却不得召见。

此战中北惨胜,可林泉在清扫战场时遭到偷袭,一击致命。

落日熔金,日光与火光相映,枯树枝头,乌鸦扑棱着翅膀摧枯拉朽的叫着飞走,狼烟遍地,锋利的刀尖刺进他的皮肤,使他的心脏猛烈收缩一阵后,渐渐静止。

在生命最后一刻,他踉跄着回身望向都城,扶着赤金军旗,虔诚倒下。

他始终放不下江石。

他也不敢去想,失去他,江石往后该当如何。

他不记得自己是否去奈何桥上走过一遭,只待他再睁眼时,眼前是一个年轻的妇人,三十岁出头的模样,皮肤略黑,脸上布着浅浅的皱纹,眉眼间可窥得几分年轻时的风华。见他睁眼,妇人顿时长舒一口气,敛去眼里的泪水,惊喜交加道:“壮壮,你可算醒了!”

“壮壮?”林泉满腹狐疑,”我为何会叫壮壮?“还没等他将话问出口,肚子就闹起饥荒,传来一阵抓心挠肝的痛。他忍不住皱皱眉,妇人一手把他揽到怀里,一手端起地上用白瓷碗装着的糖水:“来,娘喂你喝。”她吹温勺中的糖水送进壮壮嘴里,嗔怪道:“你这孩子,多久没吃东西了也不知道说!快吓死娘了!”

几口糖水下肚,林泉才算缓过来,这时他打量四周,只见得一间破败不堪的瓦房,四面皆漏着风,空荡荡的,莫说床了,一根毛也见不着。

他想问这是何处,却不敢问。只是依稀记得,中北曾有一术士为他算命,说他可活两世。

他向来不信怪力乱神之说,便一笑了之,可在方才,他醒来,稳稳靠在妇人怀里,发现自己是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儿时,立刻就想起那术士之说。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这第二世,他竟不是活回自己身上。

接连试探几日,他才从那位自称他娘的妇人那里扫听清楚他如今的状况。这是1898年的沪城,兵荒马乱。家姓周,他大名周悠,因生来瘦弱,故起小名壮壮,图个彩头。家住旧城,从门前望去,能看到高高的仪凤门。

前些年,父亲染上大烟败了家业,离家出走后再没了影子——不知死活。只留母亲一人带着他,从前母亲也是书香世家的小姐,能识文断字,自从家里没钱上私塾后,母亲只能帮胡同里的街坊缝洗衣服以维持温饱,再在闲暇时将自己懂得的知识教给周悠。

家中没落,这具身体年纪又小,林泉找不到出路,只能做些卖报卖香烟的活儿,补贴家用。而后八年,他没有重活一世的愉悦,他所在之处,只有无休止的战争和饥饿,这让上辈子养尊处优的他觉得自己坠入了阿鼻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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