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很快就开始了,她们班上转来一个新生,起初也没有谁注意到她。她叫潘什么大家都没记清,索性叫她小潘。

小潘读书,有个坏毛病,手里握着铅笔,不肯闲着,老是在书头上画小人。从小画惯了,熟极而流。闭着眼能画,左手也能画,唯一的区别便是:右手画得圆溜些,左手画得比较生涩,凸凹的角度较大,显得异常瘦削。没有头发,没有眉毛眼睛,从额角到下巴,极简单的一条线,但是看得出不是中国人——鼻子太出来了一点。据说小潘是因为不想在家面对父母,才会转来寄宿学校。

她父亲晚餐后每每独自坐在客堂间喝酒,吃油炸臭豆腐,把脸喝得红红的,油光贼亮,就像任何小店的老板。他父亲开着爿酱园,也是个店老板。家境不好不坏,就是一般中等家庭。小潘并不反对喝酒。一个人,受了极大的打击,不拘是爱情上的还是事业上的,踉踉跄跄扶墙摸壁走进酒吧间,爬上高凳子,沙嗄地叫一声:“威士忌,不搁苏打!”然后用手托住头发起怔来,头发颓然垂下一绺子,扫在眼睛里,然而眼睛一瞬也不瞬,直瞪瞪,空洞洞——那是理所当然的,可同情的。虽然喝得太多也不好,究竟不失为一种高尚的下流。

像他父亲,却是猥琐地从锡壶里倒点暖酒在打掉了柄的茶杯中,一面喝,一面与坐在旁边算帐的母亲聊天,他说他的,她说她的,各不相犯。至于母亲,母亲自然是一个没受过教育,在旧礼教压迫下牺牲了一生幸福的可怜人,充满了爱子之心,可是不能够了解他,只懂得为他弄点吃的,逼着他吃下去,然后泫然送他出门。

可是她就是不喜欢这样的日子,总是感觉油腻腻的,很惹人烦。幸好现在寄宿学校比之前的学校学费还便宜一点,否则她的父母是不会同意的。

小潘上面的两个姊姊也和她一般地在喧嚣里读书,涂脂抹粉,长的不怎么美而不肯安分。她要他姊姊那样的女人。她也知道为何她父亲之前一直将她们送到贵族学校,还不是想她们嫁个达官贵族,这样她们都可以从现在琐碎的生活中挣脱出来,只可惜她们选错了人。

她在家里向来不开口说话。像是一个孤伶伶的旁观者。冷眼看着他们,过度的鄙夷与淡漠使她的眼睛变为淡蓝色的了,海的淡漠的蓝色。?然而谁都不觉得。从来没有谁因为她的批评的态度而感到不安。她在家里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人。

小潘一天到晚很少在家。下课后她进语言专修学校念德文,一半因为她想以后读医科,德文于他很有帮助,也是周末她也不想和家里人在一起,推脱书周末有补习课,这样就不用回去面对自己不喜欢的一切。

休息室的长台上散置着几份报纸与杂志,对过坐着个人,报纸挡住了脸。不会是学生——即使是程度高的学生也不见得看得懂德文报纸。歌茹放下报纸,翻到另一页上,将报纸折叠了一下,伏在台上看。其实她也不确定自己能看得懂,只是打发时间罢了。上半身的影子恰巧落在报纸上。她皱皱眉毛,扭过身去凑那灯光。她的脸这一偏过去,小潘突然吃了一惊,她的侧面就是他从小东涂西抹画到现在的唯一的侧面,错不了,从额角到下巴那条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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