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路的小吏照着甘霖的指点,找到村子里颇为富裕的人家借宿。家里的主人是前两年致仕的官吏,似乎跟甘家还颇有交情。等到陪同两人的小吏说明来意,霍太公立刻将这两人先请了进来,然后命人去村子里再接阿斗的“二叔”,准备晚宴,招待这微服私访的刺史一行。

“主公,您没事吧。”天下没有一身是灰跑去赴宴的道理,霍太公给两人准备了梳洗用具,让他们暂且歇歇,顺便等甘霖回来。房间里,郭攸之半跪在阿斗面前,皱起眉,满眼关切,“怎么今天,您好像一直都心不在焉的?”

“我没事,攸之。先别管我,你也歇会儿吧。”阿斗回过神,洗了脸,看郭攸之又忙着拿干净衣服给自己换,摆摆手,“也打理一下你自己,一会儿赴宴,你可不能丢下我一个人。”

“先生临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臣可不敢离开您身边。”郭攸之将阿斗换下的外衣叠好,一笑,“主公放心就是了。”

晚宴的餐桌上,甘刺史和霍员外相谈甚欢,两人玩笑之余,时不时还喜欢出个题考校一下阿斗的学问。至于阿斗,说实话他并不讨厌,甚至还是有点享受的,毕竟,就算是诸葛亮,也不会完全以对待小辈的姿态对待自己。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霍员外笑眯眯的看着这位南山书院的主人,虽说朝廷名义上已经是科举取士,但,毕竟豪门大族世代为官,盘根错节,先不说士族子弟自幼有家学渊源,名师相授,他们倚仗家族余荫,在考试之前就已经占了进士的位置,还有州府举荐一类,更是捷径。两相对比,寒族子弟要考上进士有多难可想而知。再加上邓州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尤其是新野这种小县,一个民间的书院居然能考出来一个进士,有多难得,在场的两人都心里有数,而对霍太公而言,若非亲眼得见,绝对想不到,书院的主人居然是这么一个,呃,年轻人。

“前辈谬赞,”阿斗微微低下头,这倒不是谦虚,他只是说出事实,“弟子只是挂名而已,书院中的一切,自有先生打理,不过诸葛先生,的确是举世无双。”虽说是该在长辈面前谦逊一下,但说到最后,满满的仰慕和自豪根本掩饰不住。

“诸葛先生?”看霍太公有些诧异,甘霖笑笑,“毕竟阿禅还没成年,书院里的事情都是那位诸葛先生在打理,那位自称是阿禅的家臣,不过依我看……”倒还真说不好谁听谁的。

“弟子自幼失怙,全靠先生抚养长大,如父如母。先生虽自谦家臣,但,在禅心里,先生其实是父亲。”这一番肺腑之言也没多出人意料,但,阿斗直接说出来却还是第一次。郭攸之抬眸看了一眼满脸孺慕之意的阿斗,微微勾了勾唇角,这话若是让丞相听见,不知,丞相又会怎样。

“哈哈哈,果然难得,也就是这种地方,才能教出这新野一县的第一个进士来。”霍太公一拍桌子,显然也有些感动,“说起来,你那个先生,都教了你些什么?阿禅打不打算将来也考个进士?”

“弟子如今还年轻,科举,不用着急。”阿斗也知道这会儿不是说自己不想考科举的地方,“至于念书,弟子愚钝,只学了半本《论语》而已。”两世为人加起来,能看的书阿斗基本上都看过一遍了,但,阿斗直觉会很麻烦。

“只读了半部《论语》?那定然是把《论语》字字推敲,仔细体味了?”霍太公显然对于间接考察诸葛亮的希望落空有些失望,但很快也圆了回来,“那,老朽可就不客气了?”

“弟子天资愚钝,进境太慢……”阿斗字斟句酌地力图委婉一点表达自己的不愿意,天知道他以前是怎么说话的。

“无妨,无妨,”甘霖摆摆手,“霍太公当年也是考中进士的,让人家指点你两句,也够你受用的,阿禅。”

“遵命。”父母官都开口了,自己还能怎样?

“子曰:‘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阿禅学过吗?”霍太公眼中带着笑意。

阿斗皱眉,下意识就看向郭攸之,那什么,《论语》里有这句话吗,我怎么记不得了?郭攸之了然,低声将这一句的前因后果都背了出来,然后缓缓勾起唇角,期待地看着阿斗。

阿斗当然知道郭攸之什么意思,自家先生家传法家,给自己讲课,也一直都是讲《管子》一类。《论语》这东西,是当年在季汉的时候就以器识才学知名于世,今生也曾入名山拜大儒求学的郭攸之给自己教的,仔细想来,这分明就是当着先生的面考校学生的功课!余光又瞄到郭攸之唇角的笑意,阿斗只觉得后背一阵阵的发冷。

“鲁乃孔子父母之邦,昭公乃鲁之先君,且素有‘知理’之称,的确昭公曾娶于同姓,不合周礼‘同姓不婚’之义,但彼时对外人言说,孔子自然不会特意援引此事批驳先君,故而以知礼相对,而后方有陈司寇之问。陈司寇之问已然无礼,巫马期直言以告,孔子不愿为昭公曲辩,也不欲自白为国君讳,是以不论昭公而自承己过,而且不好直言,只说有人知道他有错,就是他的幸运,对答之间,婉转严正,此后倘若陈司寇听闻,也当自愧鲁莽无礼。”说完,阿斗回头看了一眼郭攸之,对方脸上一如平常的恭敬谨慎,看不出喜怒,阿斗吃瘪的转过头,什么都看不出来啊呜呜呜,好吧,那自己就当做自己还没有很差劲吧……

“哦?”一边的甘霖和霍林都不由抬起头,这孩子的先生,是个人才啊。这一句中的要旨精微奥妙,寻常人家的西席,大多会解释到孔子心胸宽广,闻过则喜;至于霍太公教出来的学生,最多也不过说到“君臣避讳,父子相隐,天理人情,不为过也”也就是了。霍太公伸出手肘戳戳甘霖的腰,“推贤进士也是我等的职责之一,那位诸葛先生你去看看,能不能举荐给朝廷。”

“您当我没想过?”甘辛苦笑着摊开手,“但是人家就是不愿意离开这孩子,他跟我说过,若是阿禅出仕,他愿为幕僚,但这孩子若是身在民间,他也不可能自己去做官。”

“所以你才把这孩子带到我这儿来了?”霍太公笑笑,抚了抚自己的胡须,“现在,我倒是很想见见这位诸葛先生。”

“下次我去南山书院,您也一起去算了,霍太公。”甘霖举起酒杯,霍太公看了一眼颇有些闷闷不乐的阿斗,了然地笑笑,“好了,还真要这会儿开始好好学习不成?现在可是宴会,不说这些了,阿禅也是走了一天了,润生,让人家早点休息吧。”

“是。”甘霖微笑。

“主公。”郭攸之一直在阿斗身边侍座,眼见这下终于能开始吃饭,便将调好五味温度适宜的羹汤奉到阿斗面前,打断阿斗纷乱的思绪,“饭菜要凉了。”

“啊,好。”阿斗低头扒饭,那边霍员外和甘刺史还在继续嘀嘀咕咕,“这孩子是不是太小了点,别说他不想考科举,就算咱们真的推过去考了,怕是朝廷也不可能用的吧?”原本让他去国子监念书也是不错的选择,可如今正赶上当今立太子不久,储位不稳,宫闱之中互相倾轧,只要进了长安,只怕就很难独善其身。这,就算是为了诸葛亮,也不能把这孩子往火坑里推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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