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密的春雨淅淅沥沥、飘飘洒洒一日未歇,远山如层层晕开的水墨一般浅淡灰濛。扶桑眺望远方,天边仍积聚着厚厚的雨云,她撅着嘴嘟囔道:“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停啊?”

“这会山路上又是潮湿泥泞,唉......”,她觑向簇新的水绿烟罗裙,绣花鞋,无奈地叹气。

几日前,她听曼沙说族长已将府内信鸽尽数放出,以召回所有暂居谷外的族中之人,她欣喜地期盼着自己的爹娘也能收到飞鸽传书,也会在今日返回谷中。

傍晚时分,雨敛云收,潮湿的晚风如娘那双温柔的手轻轻拂过扶桑面颊。扶桑在谷口老槐树下翘首眺望。

入眼处是百里杏林,粉白纤巧的花瓣在晚风的撩拨下跌宕如浪。扶桑的心也像被一双小手轻轻抓挠着,伴着花浪起伏。

远处似有两个身影,模糊在柔和的光晕里。

爹!娘!扶桑拎起裙裾向微光处奔跑,裙裾卷起一地的杏花,那杏花便纷飞如浪汇聚成海,扶桑伸展双臂,如泅渡在无边无际的海水中,怎么也靠不近那温暖的光晕。

巨浪翻卷,扶桑脚下趔趄,仿若沉入水中,呼吸凝滞,周遭的风呼啸而来,刮得她双眼紧闭......

时间一瞬凝滞,扶桑却像被困良久,她挣扎着奋力挣开双眼,不管不顾地挥舞双臂,一点一点泅渡......

忽然,那抹微光中一个身影转身离去,渐行渐远......

扶桑想喊,喉嗓间像塞了块棉絮,呜呜咽咽发不出连贯、清晰的声音,她再次跌倒,鼓励自己爬起来。起不来,她便撑起右肩努力伸出右臂,继续向前爬......

不知何时起夜雨复又淅淅沥沥,细密的雨丝轻如鸿毛润湿了扶桑干涸的唇,她贪婪地舔舐着雨滴,听见自己的声音,“......不要离开......我......”

那抹微光中的身影仿佛听到了扶桑的呼喊,向她走来。

步伐略显踯躅,那是爷爷。一日不见爷爷仿佛苍老了十岁,他拉起扶桑将她揽在怀中。

扶桑愕然抬眼,爷爷双眸晦暗,里面似乎涌动着莫名的情绪。

扶桑心头惶惑,她紧紧抓住爷爷的衣襟,喉头似有些哽咽,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在面颊上肆意横流。

爷爷抚着她墨黑的发良久才道,“扶桑,你长大了,明天族长要送你去人族,爷爷......”

一道闪电劈开如墨的夜空,那一瞬爷爷慈祥的面容倏地不见了,只余一线喑哑“爷爷相信,你是个聪慧勇敢的孩子。你一定可以做到!”

四周又是一片漆黑,哪里还有爷爷的身影,扶桑凉凉的嗓音里夹杂着哭腔:“爷爷.....我......我要去做什么?”

......“孩子,心之所向,即是安处。”

不知多久晨曦微明,寒风冷冽,雾散了......

她全身颤抖,身体的触感告诉自己自己偎依的分明是一截冷冰冰的树干。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滴滑落,滴答之声清晰可辨。雨还在下吗?

她四肢蜷缩双眸紧闭,不愿睁开双眼。

抱紧自己,在那个强大的法阵中,自己仿佛被四面八方飞来的刀锋割裂,不是不愿睁开双眼,是不敢,不敢面对周遭的一切。

一瞬流眄,一世心惊。

族长和长老们一张一翕的唇,鼓风而张的袍袖间风烈如刀。

绵绵不绝的祝诵声令扶桑头疼欲裂。

但扶桑心里明白那是族长和长老们在施法送她离开山谷,她法力低微,凭一己之力如何出谷?

先祖们耗费仙力设下的强大法阵又怎能让她这个小小神女轻易闯过?不经历刀削斧斫之痛如何能离开山谷?

离开山谷,她眼前一亮,那两个温柔的身影在心底踟蹰。

她埋藏心底多年的愿望就要实现,那么即使经历困苦,折磨又何足惧?

她的心续渐渐平静,浅浅笑意浮上唇角。

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她的心也仿佛生出翅膀,像初升的鹞鹰无惧风雨振翅高飞......

后来,似有一束耀眼强光撞击她的额头,她便疼的昏了过去,此时她努力地回忆过去,过去的记忆却如月下白霰消散无踪,偶尔某些记忆如雨后积聚的浅水洼时不时涌出几粒气泡,却也在阳光照过的一瞬碎裂成沫。

良久,她睁开双眼,维见冰冷的雨无情地侵湿她的身躯。

她竟伏在枯枝间,身下是冷硬的碎石,她的腰被硌得生疼,想挣扎着起身,却懊恼地发现手脚都不听使唤。

她的额头依然钝痛,一时想不起来自己从何处而来。“我是谁?我为何在这里?”她茫然环顾四周。

四周并没有回应,她很是困扰。

心头却似感应般浮上一行字:神族与人族以昆仑为界,万年不曾往来。素来只有灵力高强的神才能进入人族,但在人族时灵力也不能完全施展。自己显然不是什么灵力高强的神,此次族长和长老们强开法阵送自己入人族,恐怕仍是因为自己灵力低微,一时还不能幻化人形。

似是幼时师长的授业解惑,又似是自己本能的感知。她努力地想却还是一无所获。最终,她只能乐天地安慰自己:既来之,则安之。为今之计,顺其自然吧。

正值孟春,疏落的花木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偶有几点嫩黄点染在残枝上,预示着春天将要到来。

“小殿下,小殿下,您可别再向上攀了,仔细别跌下来......”

“你们都不许跟上来!”

“啪”响起抽动鞭子的声音,碎石哗啦啦滚下山,山下的人又是一阵惊呼。半晌又响起枯枝断裂之声,想来是那“小殿下”不听劝,执着地向上攀。

靴子摩擦着地面,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抚动花枝,“朱槿......”

“这么低柔的声音!”她仰头凝望,一张微红的面颊在眼前摇晃。

他的瞳仁漆黑而深幽,“他看不见我”,她愕然发现。

虽只是个八九岁的稚拙童子,但他乌眉入鬓,眸似朗星,身姿修韧,他就是那个“小殿下”吧。

他箕踞而坐。

“还是个孩子。”她想。

他的眸中浮起一层雾色,唇角紧抿,似乎沉浸在深深的回忆中。

记忆深处那处小小的院落,娘亲穿着翠绿暗纹素纱衣,神情专注地修剪花枝。天上飘起丝丝细雨,他在廊下呼唤娘亲回屋,娘亲抬头笑着说她的家乡也常常飘着细雨,她喜欢这微雨的日子,雨后的花儿会开的更加娇艳。

后来,一顶青衣小轿将娘亲和他送入宫中,他才知道金殿上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是他的父皇。

自他入宫后,便很少能见到娘亲那温煦的笑颜了。

御花园里花开锦绣,娘亲却总是蹲在朱槿花前痴痴地望。她总是说朱槿花红胜火灿若霞,夏日里开遍了她的家乡。宫里别的娘娘都在精心打扮自己,个个锦衣绣裳珠簪翠钿,可娘亲却总是朴素无华怯懦少语,总是被父皇忽略。

偶遇夜深梦醒,他都见娘亲在偷偷落泪。

那时娘亲只会深深将他拥入怀中,喃喃自语,“造化弄人,只要孩儿你能一生世平安,娘怎样都行。”

后来他想:娘亲若是精致装扮怎会逊于他人,娘亲是这世上最美的女人......只是,后来,他终究没机会对娘亲说了......

殿外凄风冷雨,殿内满目血红。鲜血浸湿了卧榻,斑驳的血色染红素纱帐面,仿若沐雨凋零的朱瑾花,红的触目惊心,撕心裂肺......

娘亲两眼圆睜,双拳紧握,痛苦呻吟......

他闭紧双眸两颊抽动。

那时的他才四岁,如何能保护娘亲?现在,他足以为娘亲遮风避雨,却已是天人两隔......

“殿下!”松树后闪出一个蓝袍人,蓝袍人体格壮硕,面上却覆着一张羊皮面具,黑白相间的双眼嵌在灰黄的面具上,徒然显出几分诡异。此时他走上前来扶住“小殿下”颤抖的双肩。

“赵叔,我,我想起了娘亲。”“小殿下”低声啜泣。

蓝袍人喟叹道,“人死如灯灭,殿下还是节哀顺变。”他又沉默片刻,“殿下你看这朱槿残枝,它自淮南迁来,几经寒暑,到了花期仍会花繁叶茂。忍字当头一把刀,殿下此时势单力薄,只有谨言慎行继续忍耐才能熬出头,才能报仇雪恨啊!”

“小殿下”将头靠在他宽厚的臂弯里,半柱香功夫再抬起头时,嗓音尚有些许哽咽,却已是双眸清亮,面容坚毅了。

“赵叔,你今日离开,何时才能回京?”

“亚父急召,怕是有要事相商,此去恐怕要半年有余。”

“小殿下”眸色黯淡,怔仲片刻道:“我,我本想待这朱槿盛放之时,与赵叔共赏......”

“这几年来,殿下已习得蓟门剑法七十二式,我去之后,殿下仍须勤加练习。若有急事,可以飞鸽传书。”

“小殿下”紧紧握住赵叔的手,面上流露出浓浓的依恋之色。良久,他才缓缓松开手,道:“我要走了。”

寒风呼啸,送来一阵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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