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兰亭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身着织锦云纹玄色华服,头戴鎏金凤冠,一步一步顺着一条白玉阶梯拾阶而上。
大雪封山,天地寒彻,冰封的长阶横劈开了白雪皑皑的断崖,触目尽是无惧无畏,凄凄惨惨的白。长梯一眼望不到头,四周有仙气环绕,弦歌之声隐隐绰绰。
台阶两旁放着远大于常物的玉琮,玉琮高耸入云,通体天青,质地温润。有花鸟人首刻于其上,栩栩如生,也有铭文密密麻麻排布着,笔力刚健雄浑,似是出自仓颉大神之手。
她看不太清那些文字,心头却又知道,这入木三分刻着的该是天地大道,宗法纲常。
她走了许久,双腿有些酸胀。弦歌之声唱着太平盛世,五光琉璃仙气蒸的是福寿绵长,她却只感觉沉。
鎏金凤冠压在她的头上,织锦玄色华服都沉甸甸地坠在她的身上,她挣脱不得,无处逃遁。
这条路于她并不陌生。
待穿过了第二道垂直而下的山崖,她会见到一个人。此人龙章凤姿,长身玉立,她虽看不清他的脸,但他会问她三个问题。
越兰亭隐隐已然勾勒出了答案的雏形,却不料今日有别于常日。她还未见着那人便先看到了一个门。
越兰亭推开门,寒白与冷意戛然而止,原来自己竟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朱雀街聚贤斋跟前,四周摩肩接踵皆是人。
恰是天宝年间,盛世安康,聚贤斋里高朋满座,皆是贵客。她疑惑地步入茶楼,一个小二将她撞得一步踉跄再往前,又是一人将其撞了一下。
天下熙熙,天下攘攘,无一人识得她,亦无一人看得见她。
她颇有些烦,提着裙摆顺后院出,又由一段飘着帘幕的长廊走到了一座别苑里。院中栽满了珍奇花木,流水穿过小院,水上有一座汉白玉浮桥,一颗木兰花载在院子的正中,开得煞是娇嫩。
太过娇嫩,甚至有中荼蘼而至艳,至艳而向衰之感。
院中一角的石桌子上放着两杯酒,桌边坐了一人。
此人轻袍缓带,羽扇纶巾,看不清形貌。那人也没看见她,自顾自拿起白玉杯悠悠品了一口,道:“你可识得此物?”
越兰亭左右看了看,四下无人,他在同自己说话。
她还没回话,又听那人道:“想来是识得的。你啊,游历人间多载,大好的山川都看了个遍,哪像我,一段象牙笏就将我限得死死的,哪里也不能去,什么也不能做。”
“为何这般说?”她问。
那人却不答,自顾自道:“你说人这一世,兜兜转转也不过一个结局。求富贵也是这个结局,求权势也是这个结局,我呀,什么都不求,什么都不敢奢念,这富贵也好权势也好,却又纷纷地朝我这撞了过来。这一撞,却令我只得被困在这皇城根里,唱一句醉后不知斜日晚。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
他径自唱着,越兰亭却隐隐觉得这调子有些耳熟。
她回过头,只见影壁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那人提了一盏灯。
“你是谁?”她问。
那人不答。
她又问了一句,那人笑了笑,提着灯径自走上前,推开别苑里一间房的门。
越兰亭满心狐疑,跟了过去,只见房中陈设煞是简单,一张木桌,一个空落落的梨花架子,一排药柜子顶在墙边,连一把椅子都没有。
她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药柜子上的小抽屉一个一个地忽然有了名牌。
顾宗楠,胡世安。王觉。一寸寸的芳心,一处又一处的参商永隔。
“你究竟是谁?”她问。
提灯之人不答,她便又问了一遍。
提灯之人笑了,道:“已成了鬼的人,记个名字有什么用?”
她怒而回头,提灯人依然笑眯眯地,他指了指距她最近的一个抽屉,道:“何不打开看看?”
越兰亭依言打开了,那个抽屉没有名字。抽屉里有一叠纸,纸上一片皆是空白。她满心疑惑,又细看了看,忽有一阵风将那抽屉里的白纸都吹了出来。
白纸落了一地,落叶一般萧萧地往外飘,她忙抓了一张,翻过来,只见那纸上大大地写了一个“死”字。
那字迹雄浑仓建,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她冷冷一笑,道:“你道我怕这个?”言罢,她操起那张白纸便朝提灯人砸去。
提灯之人依旧笑眯眯地道:“九殿下自是不怕。九殿下从死里来,再归到死中去,又怎会怕这个?”
越兰亭怒极,抽出抽屉砸向那人,那人却道:“九殿下怕的是天地悠悠,生死无人问怕的是太平人间,人人皆有归处。而唯独你人,不生不死,不老不灭,没有故土,没有前路。我说得对不对?”
越兰亭被她气得笑了,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敢来揣测我?”
“坐看人间如掌,山河影,入琼杯。归不来,归不来……”
一边念着,提灯之人渐渐地不见了。
那一方桌子,一个梨花架与一排抽屉也都不见了。越兰亭转过身,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高台上,台子边沿是无尽的深渊,深渊中燃着熊熊烈火。
她又回到了那片白雪皑皑的断崖之上。她的前面站了一个人,如往常一般,那人背对着她,身形挺拔,气质出尘。
他长长的衣摆逶迤到白玉台阶上,衣上绣着玉竹松林,她看不到他的脸,却知道他在笑着。那人给了她一张琴,一枚白玉扳指和一个白玉圭。
“拿好,切莫再将这些东西弄丢了。”
她问为何。那人道:“我这辈子愿意为你做这许多事,无论是天上的星辰或是山间清风,你想要,都可以送你。但若是有下辈子……下辈子,别再让我遇见你。”
越兰亭蓦地惊醒,冷汗湿透重衣。
她缓缓张开手,掌心纹路痴缠,纷乱毫无头绪。阳光透过窗棂斜撒进来,照彻了屋内灰尘沉浮翻滚。
恰是暖风和煦,日上三竿,太平盛世,人间安稳。
清明还早得很,阜春谷中已渐渐有了些潮湿与萧疏的意思,过早的一路春色随谷柳枝河蔓延朝东,谷中一簇又一簇的梨花树才刚刚抽芽。
昨夜又下了一场雨,细风绵雨方收,今晨土还是湿的。
远岚清风,晴云如洗,是个好天色。
越兰亭披着衣服坐起身,揉了揉太阳穴,打开窗。
窗外正对着一面广场,广场上几座石雕以八卦阵式一一立着。
距她最近的一座呈乌龟驮碑状,龟背上的纹路栩栩如生。越兰亭一看到那密密麻麻的字便又想起昨晚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梦,她一时怔忪,连有人敲她的窗子都未曾听清。
“越兰亭姑娘?你醒啦?”
她恍然回过神。
却见木雕窗下窜起来了一个圆乎乎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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