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朝南,车辙滚滚,轧得官道上的泥土簌簌飞溅。惊蛰将至,过了淮河,天气尚有几分湿冷,层云阴郁地悬在沉沉天幕之上,将雨未雨。

由山道转水路,雇了马车到赵家坞再转牛车,春风先绿的江南,而后一路席卷朝东。这一路的湿冷与零星的绿意让临衍感到凉爽,让季瑶感到越发沉郁。

她从未如此胆大包天犯下此偷跑之举,她更不料临衍比她还要胆大包天。

临衍素来乖顺礼让,他为了她而撕破了他的礼让,这让她非但没有感激涕零,反而愧疚得险些挖个地洞钻下去。

坐在牛车对面的妇人抱了个孩子,孩子还算安静,想来是被颠得晕了,此刻恹恹地蜷在其母亲的臂弯里,半闭着眼睛小声哼哼唧唧。

那妇人粗布衣衫,手上拿了一串佛珠,一手抱孩子一手滚佛珠,口头上念念有词,一路上也不同临衍二人攀谈。季瑶被颠得难受,换了个姿势,临衍见状,拿出一件衣服让她垫着坐。

这让季瑶感更是惶恐得手足无措。

“师兄你这才洗的衣服,好生装着吧,别弄皱了。”

不止一件衣服,临衍的一切好意,若有若无地都让她感觉到惶恐。季瑶顾左右而言他,指着远处一方黛色,道:“师兄你看,多好看。”

她一面说,一面斜眼看着着对面的妇人。临衍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山间云海翻腾,仙气逼人,他点了点头,将衣服收好。

“这座山好像是叫浣纱,不知道谁起的这名,甚是好听。”

赶车的车夫闻言回过头,道:“可不是,此地原来叫浣纱峰,传闻山脚下就是当年西子浣纱的地方。诸位要是觉得有趣,到了桐州可以再折过去看看。不远,就半天的路程。”

季瑶忙坐直了身子:“敢问小哥,此地距桐州还有多远?”

那车夫还未回话,却被一支拦路伸将出来斜树枝刮了脸。

“当心!”

马车一个剧烈的颠簸之中,那妇人忙抱紧怀中孩子,季瑶一面扶着临衍,一面拉住那妇人的衣袖。

妇人忙护着怀中的孩子往后一缩,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似是被她的胎记吓了一跳。

季瑶忙缩回手。她臂弯里的孩子迷迷糊糊睁开眼,抽搭了两声,哇地哭了。

车夫忙将牛车停在路边,满脸歉意地跑下车,道:“对不住,泥太滑,这车辙怕是坏了。这是我家姨夫的车,我也不会弄,你们若是着急,穿过这片林子往西,半天就能到桐乡县。”罢了又朝那妇人道:“大姐,实在不好意思,我这就退你五个铜板可好?”

妇女遭此无妄之灾,瞪了车夫一眼,又愤愤地横了季瑶二人一眼。

雷声闷闷地响了一响,日头尚好,早春雾气却逐渐蒸腾了起来。临衍二人对视片刻,不得已,只得问妇人是否愿与二人同行。

那妇人横了二人一眼,小孩却还在哭,她扯着车夫说理,对二人不理不睬。

季瑶叹了口气,苦笑道:“师兄,你说我是不是个灾星?”

“千万别这么说!”

好在日头尚是清朗,树冠还没来得及舒展开,林间虽不至于日光朗照,好歹也是清新可人。路不难走,季瑶遮着眼睛看了看天,想,若是这一路上没有下雨,想来该是芍药姑娘庇佑。

二人同行,话不算多,临衍掏出外衣递给季瑶,后者愣了愣,低下头接了,声若蚊蝇地道了声谢。

“……再同我说说你入门之前的日子吧?”临衍忽然道:“平日都没听你怎么说。”

“有何可说的?”季瑶摇头苦笑,道:“平日门里人还说得少么?”

临衍钝钝地瞧着她,没由来想起她那把画满了盈盈绿竹的伞。

“他们那些话,我没有当真。”

季瑶闻言笑了笑,道:“本就是真的,师兄当不当真有何要紧。”

她走了两步,又回头道:“不过洛云川此人我倒确实没提过。回头我同你慢慢说,我们快些。”

临衍斟酌片刻,道:“我在桐州还算有点朋友,可需要我给他们写个信?”

临衍这些年走南闯北,斩妖除魔,认识几个江湖人也不是甚奇事。

季瑶摇了摇头,临衍见状,欲言又止,终是没说上话。

芍药姑娘是她在天枢门时决口不会提起的一寸朱砂名字。姑娘虚长季瑶几岁,玲珑居鸨母自小把她当摇钱树似地供着,琴棋书画懂一些,伺候男人的手段纯熟一些。

季瑶被卖到玲珑居的时候还小,脸上带了疤,常被使唤到后厨做些脏活。

当芍药大半夜里往后厨去偷馒头的时候,撞着了抱在灶台角落里冷的瑟瑟发抖的她,那时她还没有名字。

这一见却让一贯难伺候的芍药姑娘不知找了什么道,偏要收她做义妹。

想来世间缘分便是这样不讲道理,后来季瑶想起来的时候,觉得上天应是待她不薄。

正如后来沐夫人扛着门中诸长老的反对,执意收她为徒的时候,她越是感念上苍之大恩,越发也感到惶恐。

两人又走了一截,终于听到了潺潺的水流之声,与水流之畔洗衣妇女们的交谈声。临衍快步走上前,季瑶在后头看着他的背影,想,若非这一封信,那些在灶台边上挨饿挨打的日子自己都要忘了,怎能同你一个天枢门首座弟子说呢?

“师妹,”临衍忽而回头,把季瑶给吓了一跳。

“我怎的听到了刀兵之声?你可有听到?”

季瑶闻言一惊,凝神细听,溪边妇女交谈之声被隐隐的哭喊声取而代之。二人对望一眼,忙拨开了密密麻麻的矮树,只见溪水边的木盆与脏衣服抖了一地,溪水哗哗清可见底。

不远处几个提着裙摆的女人一路地跑,后头是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官兵没命地追,此马蹄淌着水,而一个穿绿衣服的女人正被一群官兵按倒在水边。

那女子的挣扎与叫喊之声实在太过惨烈,当头之人大喝了一声,这才将那女人吓得安静了些。

溪水不深,当头的官兵骑着马淌过小溪,溅了二人一身水。

只听那领头人喊道:“朝廷敕令我等将捉拿青灯教余党,寻常人等快些自行离去,我们不会滥抓无辜之人,也不会放过一个青灯教罪人!”

官兵人高马大,留了一把大胡子,声如洪钟,一声怒吼之下,其他几个女人跑得更快。

而被抓住的绿衣服女子约莫四五十岁,她恶狠狠地朝他唾了一口,骂道:“村夫!王八蛋!你小时候还是我姐姐奶的你!恩将仇报就不怕断子绝孙么?!”

那官兵淡淡看了她一眼,挥了挥手道:“带走。”

几人官兵押着犹自挣扎的女人走得远了,骑在马上的官兵回头来看了季瑶二人一眼。

季瑶张了张口,却被临衍一把拽住了胳膊。临衍走上前,报了个拳,道:“抱歉,我二人路经此地,无意打扰。敢问您可知道桐州城距此地多远?”

那人居高临下将他打量了一番,哼声道:“天枢门的?”

他拿着马鞭遥遥往西一指,道:“那边过去是桐乡县,再过去二十里就是了。我们奉命捉拿青灯教贼党,劝几位莫要多事。”

言罢又恶狠狠地瞪了季瑶一眼,淌着河水扬长而去。

临衍看着他离去,回了季瑶一个稍安勿躁的表情,掏出一只纸鹤,念了个诀。

那纸鹤一路往西,越飘越远,终于消失在了早春的翠意里。

二人在桐乡县客栈下榻的时候,天幕方显沉沉。季瑶几番欲言又止,而临衍径自沉思,将店掌柜晾在了一边。

圆滚滚的掌柜不满地敲了敲木台子,临衍方才抬起头:“啊?什么?对,要两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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