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朝君主好黄老不兴典狱峻法,加之桐州风调民顺,近来虽有青灯教之乱,被打入死牢的倒没几个。
洛云川好端端被关在最里间,要么是骨头太硬开罪了什么人,要么是名声太臭令人不忍见其喜乐。
无论是哪一种,四人越往里走,便越发觉得冷。
甬道狭长,烛火昏暗,两侧以厚石端墙隔开的牢房中却是坐满了人。
犯人大多蜷缩在枯草堆上,犹如行尸走肉般怔楞出神。偶尔有一两个听了狱卒粗重的脚步和挂在腰间玲珑敲击的铁钥匙声,仿佛被下了降头一般,噌的一声跳起来,朝几人大喊了几声冤枉。
谁知这声冤枉一起,此起彼伏般,周遭便都是“冤枉”。连带着几声“天降神罚”,“长生不老”的,都被狱卒大呵之声盖过了。
几人对视皆沉默,狱卒看了众人一眼,心中怨气越发地大。
水滴凝在烛台边沿又滴落下来,青石板上聚了一汪湿气。季瑶往旁边一瞥,却是见了那日在桐乡县旁边见了的绿衣妇人。
她对许砚之同行之事颇为无可奈何,此时见了地牢里血迹斑斑的一众死囚,她的心更是揪着疼。
临衍暗朝她摇了摇头。许砚之停了半晌,忙跟上三人脚步。
洛云川被安排在了最里间。
他侧身躺在被雨水浸湿的枯草上,身形枯瘦,衣衫单薄,伶仃而孤苦。洛云川的神情麻木,长发零散微垂,一束光自他背后的铁窗上撒了下来撒在他的背上。
几人看到他的时候,他正拈了一簇干草,就着一缕光,凑在脸颊下方几寸处眯着眼睛细细观赏。
许砚之给狱卒使了个眼色,狱卒哐哐几声摇了摇斑驳的铁栅栏。
洛云川被吓了一跳,惊惶地抬起脸。
本该是个眉清目秀的人,谁知这一抬头却是一脸的血与脓。暗红色脓疮布满了他的脸同脖子,血泡挤在领口边上。好在当下天气还冷,病痛在骨,脓还没有生蛆。
季瑶观之,吓得往后一退,拉着临衍的胳膊方才将将站稳。
淋病,不知还能不能活过这个春天。
“……怎的是你?”
洛云川抬起头,眼睛半睁半闭,盯着季瑶看了看。他看到她身上白净整洁的道袍与身后的两人,阴恻恻笑道:“可惜我已经画押认罪,而芍药姑娘的尸身怕也该被野狼啃没了。你还来做什么?”
季瑶张了张口,捂着嘴泪如雨下。
洛云川支起身,勉强抓着铁栅栏试图站起来。
许砚之远远看到了他的小腿。一道血迹自膝盖横亘到脚踝,倒不像是刀砍的痕迹。然而究竟是何物造成的伤,连他都不敢细想。
洛云川试了几次,依然站不起来。他便索性半跪在几人面前,脊背挺得笔直。
季瑶看到他袖中露出的手背。冬日太冷,他的皮肤生了疮,疮再遇了水,腐肉脓血混作一团。
那曾是一双抚琴之手,怎的竟被折辱成了这般?
洛云川假意不见几人表情,轻声道:“你现在有吃有穿,想必不会再想看到我们这些旧人。我这脸吓到你了吧?”
季瑶闻言,忙一步上前,握着他的手道:“我就是想看看……看看你……可有什么事能……”
她他本想问,你可有何想做之事,然而观洛云川此状,这话却实在是问不出。
洛云川将他打量了片刻,又看了一眼站得更远处的许砚之,扯出一抹更为讽刺的笑意:“富贵成山,白骨成堆,谁都没有区别,”
顿了顿,他又若有若无扫了狱卒一眼,道:“你们能来,我很开心。死之一事,于我是种解脱。”
许砚之对这种两厢抱哭的场面颇不以为然,他摸了摸鼻子,问狱卒道:“蒋大人怎么交代?”
蒋弘文年初方才上任桐州县令,许家老太太庆生的时候他还给人家送了一副百寿图。狱卒面对许砚之自是恭敬,他忙回道:“蒋大人只想求贼首快些落网,我们也是照章办事。”
言罢他又小心翼翼瞥了一眼许砚之身后的临衍,刻意压低声音道:“况且此人动不得。外头有传言说,此人有通灵之能,在青灯教里显过神威。我们虽不信,然但凡外头有个把信的,我们都不敢拿他如何。”
临衍在一旁听了些许半句,朝狱卒行了个礼:“敢问,这神威一说是何人所传?又是怎么个说法?”
狱卒看了看临衍又看了看许砚之,见后者微微一点头便忙回了个礼,道:“具体何人所传我们也不知道。但据抓来的贼党交代说,此人曾指着一个活蹦乱跳的三岁孩童说此小孩活不过三日,当时谁都不信,岂料三日后,那孩子突然溺水,死了。”
狱卒说得神神叨叨,许砚之听得津津有味,临衍却暗自皱了皱眉眉头。
“……后来这种情形又发生过几次,没人解释的清楚,问他他又不说,想必是如此,青灯教的那些人对他还有些顾虑。”
许砚之远远看着洛云川同季瑶抱头痛哭,心下亦有些动容。
“这事还有谁知道?”
狱卒答道:“除了青灯教便只有衙门里的人。大家知道虽知道,信不信却也是另一回事。”
许砚之闻言又将洛云川细细打量了一番,谁料洛云川也恰在此时朝他看了过来。
他的这一眼凄厉,怨毒而带些许奚落。那挂着满脸的脓疮的脸挤出了一抹阴鸷的笑,许砚之被吓了一跳,陡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还是好几年之前的冬天,桐州城罕见地下了雪。
那年许砚之刚满十二岁,被表哥强拽着到玲珑居“开开眼”。许小少爷对莺莺燕燕一事实在没甚兴致,他寻了个托词,一个人猫到人家后院玩。
也正是这时候,他目睹了洛云川被一个姓胡的马夫毒打的情形。
“娼妓之子还想考功名?呸,当真白日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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