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徊任她们盘弄,脑子还是糊里糊涂的,等穿好夹袄蹬上皂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才咦了声,“三更半夜让我扮太监……哥哥改主意了?”

梁遇静静坐在正屋灯下,听见她的话,涩然闭了闭发烫的眼睛。

底下人忙替她梳头,她坐不住,带着揪住她头发的秋籁跑进了正屋,笑道:“我都收拾好了,这就能进司礼监点卯。”

她是个急性子,即便被牵住了脑袋也还扑腾。梁遇在外头专横无情得很,见了她却发作不出来,招手让她坐下,接过秋籁手里的发带和网巾,仔细替她束好发,戴上了内侍纱帽。

“宫里遇着了难处,想求姑娘帮着解个围。”他替她正了正帽子,灯下看她,那双大眼睛是挡也挡不住的机灵。

月徊笑得讪讪,“宫里到处是能人儿,还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梁遇嗯了声,“这事非你不可,你先跟我进宫,回头自然知道。”

没见过世面的穷孩子,巴不得有机会长见识,况且自己的亲哥哥又是司礼监头把交椅,几乎没有什么后顾之忧。月徊欢蹦乱跳说好,捵捵袍子又摸摸牙牌,跟着梁遇登上了马车。

她是头回进宫,宫里虽有很多太监是擎小净身,没能长出男人模样,但和正经姑娘还是不一样的。梁遇诸样嘱咐她:“对外别让人知道咱们的关系,宫里最忌出头冒尖,要人不注意你,就得尽量窝着点儿。遇人问话自称奴婢,别仰脸瞧人,低头回话总错不了。”

月徊说是,耸着肩垂着手,抬眼一笑,“您瞧这样行么?”

梁遇打量了一眼,温声道:“忍着点儿吧,熬过了今明两天,后儿就让你出宫。宫里不是久留之地,多呆一日就多分危险。”

月徊偏爱抬杠,嬉皮笑脸道:“您前儿还说我能进宫当娘娘的呢,哥哥忘了?”

梁遇被她回了个倒噎气,愠声道:“进宫做太监,和进宫做娘娘是一样的么?你别顾犟嘴,好歹记住我的话。”

月徊吐吐舌头,知道再胡扯要惹哥哥生气了,便正色问:“大半夜的,哥哥到底为什么接我进宫?要我解围的,究竟是什么事儿?”

梁遇垂眼捋了下膝上褶皱,淡声道:“也不是多为难的事,皇上病了,明儿应付不得内阁的人,要借你的嗓子说两句话。”

月徊愣住了,耳朵里嗡嗡作响,这还不是为难的事,多大的事才算为难?

她有点怯,支吾着:“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那位可是皇上!再说我这嗓子也不是人人能借的,有的我也学不好。”

梁遇说不碍的,“你先进去见一面,能不能学成不强求。皇上开了春要亲政,可他身子不好,怕人挟制,夺他手里的权。哥哥眼下虽执掌司礼监,提督东厂,但朝野上下不对盘的人不少。我是新官上任,还没肃清政敌稳固地位,要是不能保皇上亲政,这太监头儿也当不长。”

月徊听到这儿算是明白了,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帮了皇帝就是帮了哥哥。

怎么办呢,到了这个份儿上,这顶帽子不戴也得戴。她吸了口气道:“我试试吧,要是不成,还请哥哥担待。”

马车驶过长桥,在顺贞门前停下来,月徊是极有眼力劲儿的丫头,她蹦下车立在车辕旁,向上架起了细细的胳膊。梁遇像寻常式样,扶着她的胳膊,踩着小火者的背下了车,昂首走进门洞。这紫禁城太大了,夹道甬道错综复杂,漆黑的夜里小太监挑灯引路,月徊躬身垂首跟在他身后,不能抬头四顾,只好就着夜幕笼罩,悄没声儿地拿眼尾余光偷瞧。

夹道宽而直,两边高墙对起,割得这天顶也只剩窄窄一线,人走在底下很觉逼仄。深夜的皇城四处下了钥,满世界静悄悄的,仿佛一座空城,只有官靴踏在青砖上,发出一点轻微的声响。

小太监在前头开道,临近一座随墙门便匀匀击节,门里值夜的听见了,随即落钥放行。月徊数不清过了多少道门,直到视野之内亮起来,她微抬了抬眼,才发现已然到了一座巨大恢弘的宫阙前。

乾清宫是皇帝住的地方,梁遇带她从月华门进去,这是有品级的官员才能走的道儿,若是宫女太监行走,只能从乾清宫月台前丹陛下的老虎洞通行。

月徊一直谨记哥哥教诲,进了宫必要比太监还像太监,因此一直老老实实盯着自己的脚尖。身旁内侍列着队来去,一色云气纹滚边的官靴,看来都是有头有脸的,见了梁遇俯首帖耳叫“老祖宗”,然后恭敬让到一旁。月徊在家时看哥哥和颜悦色,除了头回见面有些怕,后来并不畏惧他。到现在跟在他身后旁观,才知道他在外头不可一世,这阖宫上下当差的,没有一个敢不宾服他。

他摘下身上斗篷,随手扔给一旁侍立的人,快步穿过正大光明殿往东次间去。月徊低头尾随,殿里暖意融融,也不知燃了什么香,香得那样沁人心脾。

梁遇停在槛前回禀:“皇上,人带来了。”一面牵了月徊的手领到龙床前。

月徊心里哆嗦,实在是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人物。正慌得不知怎么好,听梁遇说了句“给皇上行礼”,她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暖阁里铺着巨大的双狮戏球栽绒毯,手触在上面也不觉得凉。屋里头寂静无声,好半晌才听见皇帝的嗓音,说:“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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