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铮一介武痴,半生只爱骑马射箭,带字的非兵书不看,乐曲非战鼓不听。若是这吹箫人吹首旁的曲子,他还真可能不知,但此曲为军中别调,颇具悲凉之势,虽词意不祥,但调子却是他自少便喜欢的。心中不禁疑惑,不知这客居之所,怎会有人作军中别曲?

正自想着,箫声调子再变,杀伐之气忽增。

楚铮听得莫名其妙,这已不是《别歌》的曲调,却仍是耳熟,不知在什么地方听过,不由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众将都是粗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这时合卺方探出头,心道他这小书童没准儿才是这群人里鉴赏水平最高的那个,忙道:“小的听得像《广陵散》,我家公子最爱的那个,从前好容易得了,却给将军抢走了,送给了,送给谁来着?”

楚铮闻言浑身一震,问道:“你可还记得广陵散讲的什么?”

合卺抓头道:“小的哪里记得那么清楚,好像是谁杀了个大官来着。”

楚铮一愣,当即转头冲向正房,连敲都不敲,踹门就冲了进去。

他说过,广陵止息,乃是述说刺客聂政刺杀韩相,功成自己毁容而死。方才的那段箫声,吹的正是刺杀功成,若是功成,那么……

楚铮一把推开屏风。

众人不明所以,只听屏风咣当一声倒地,跟上前却见房内屏风后一男子半仰着倒在榻上,颈上似有血痕,满床的鲜血触目惊心。踏脚一女子衣冠不整,人却已昏死过去。

合卺瞪直眼睛叫道:“大人!”

那倒地的男子便是大将军长史刘翔。

楚铮立即皱眉肃然道:“封锁行馆,搜索贼人!”说完人影已窜出正房,一个翻身腾挪跃到房顶。

楚铮虽动作迅速,心中却已不抱什么指望,有他进出的功夫,吹箫人恐怕早已从容离去。

然而到房顶来,却见一人手持白玉箫仍立在碧瓦之上,正静静地望着自己。青衣萧萧,环带轻飘,饶是楚铮这等不解风情之人,也觉他站在月雾迷离中颇有几分诗情画意。

那人头戴斗笠,柔和的月华如流水般在他笔直修长的肩背上倾泻而下,映得他整个人清俊绝伦,风神如玉。他的手细长而白,与白□□箫几乎分不出彼此,洞箫晶莹若秋水霜痕,他的手却清冷如漠风拂雪。箫下坠着一个雕刻地十分精致的银铃,在风中微微摆动,却没有发出半分声响。

楚铮上下打量着他,沉声问道:“阁下何人?可有见到凶手?”此人在案发前后一直箫音未绝,楚铮自问无人可在他严守下无声无息地出入身后的房间,莫说神月流风,就是洬魂谷主亲来也不行。

这人吹箫的本意应是提醒自己屋内人已被杀,但用意却值得深思。

那人听他说完,嘴角上浮,发出一声悦耳的轻笑,伴随着他的笑,白□□箫上的银铃微微地响了一声。

像阳春的薰风拂过窗棱。

那人看了看他,将箫插回腰间,指了指头顶。楚铮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夜空微雾疏云间,只有一轮还剩一小块缺憾便可圆满的明月,虽然迷蒙,却皎然独照,银辉流淌间美得令人动容。

只是这鲜血淋漓暗藏杀机的深夜,任何美好的事物他都没有心情去欣赏。

青衣人却不再理会他,似乎责任已尽,转身就要离开。

楚铮岂容他走,当即银枪侧翼而出。他从不背后偷袭,枪弧拐了个弯,仍从那青衣人正面斗笠下的面容直刺而来。

又是一声银铃响起。

楚铮微微一震,只见那人伸手轻轻拂了一把银枪枪身,枪尖一划便指往一旁。楚铮转枪一抖,人已闪至,当即挥掌相拦。

那人伸手与他对了一掌,退了两步。楚铮只觉他的手掌软绵绵的全无力道,却偏偏化去了自己掌中的劲气,心知他所习必是至柔的功夫。正讶异间,枪尖已弹了回来,从那人背后直钻而入。

“小心!”楚铮出言提醒,此为他家传枪法的转轮式,虽表面被对手挪开枪尖,但一转枪稍后便调转回来,他这一转并不快,那一掌他亦试出青衣人武功不弱,想来经他提醒,怎都不至丧命。

然而青衣人却一动不动。

就在楚铮以为他要给一枪贯胸时,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只见月光之下,那人竟从他的枪势下倏然消失,如雾散冰消,没有一丝痕迹,仿佛方才站在那里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夜霜凝聚而成的幽灵。

然而下一瞬,青衣人却又完好无缺的出现在左邻的屋顶上。但那里的距离,已与他方才消失的地方差出五六丈远。

银铃又响,楚铮却已分不清是铃响还是他在笑,但见他身形,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追之不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神秘人如风掠影般时而消失,时而又出现在距离之前更远的地方,转瞬间便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

楚铮站在房顶,头顶的明月幽幽地隐于云后,似是不想去承受这年轻将军失利的茫然与愤怒。

楚铮回至行馆,出去搜捕的守卫大部分已经回来,别说人影,街上连条狗都没有。

沈祁见他亦空手而归,脸上有些惊讶问道:“那吹箫人如此厉害,连将军都失手了?”

“追不上”,楚铮的表情并没有太多懊恼,只是摇了摇头:“那人懂得隐风回雪步。”

合卺问:“那是什么?”

沈祁解释道:“一种绝妙的轻功,传说为魏文帝甄后所创,可将身形隐于风中,乘风而行,无所不至,曹子建记曰‘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世上无人可及。”

合卺道:“那大人定是他杀的!”

楚铮摇了摇头,走出正房。即使那吹箫人行动如风,也不能不呼吸,不心跳。事发时他就站在门口,但凡多出任何一人的呼吸声,他都不会错过。

他忽然想起那吹箫人临走时指向明月的动作,却猜不到他究竟何意。忽觉眼睛有些刺眼,楚铮仰头一看,却见明月出云,光如明镜,已无半分缺憾,五更响,已是十五了。

十五……

他忽想起一事,疾奔回书房,在一堆丢弃无用的文书旁找到一封红绣暗封的请柬:

上元之夜,玄于淮水楼船略备薄酌,盼将军拨冗一聚,万望勿辞。

桓玄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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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晋大司马府书房。

一只信鸽扑闪着翅膀飞落案头,一双略带薄茧的手从信鸽足筒中取出信帛。

只见上书:

正月十四,燕大将军长史刘翔于驿馆被刺身亡。

洬魂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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