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有泪不轻弹,谭家男儿的眼泪不值钱,谭盛礼过世后,看得最多的就是子孙后人痛哭流涕的场面。

家里有喜事祭祀要哭,有丧事要哭,遇到挫折要哭,偷祭品吃要哭,喝酒了要哭,睡着了说梦话也要哭。

他以为自己听麻木了,殊不知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谭振兴那抑扬顿挫跌宕起伏的哭声让他胸口像要炸掉似的,他听到自己怒不可遏地吼道,“滚。”

真真是有辱斯文啊,昔日的学生如果撞到他这般骂人,恐怕只会惊掉下巴吧。

然而他真忍不住了,不骂两句脏话,心肺火辣辣地烧得难受。

“父亲”兀自哭得眼泪横流的谭振兴并未听见来自父亲的咆哮,他恳切地握住自己父亲宽厚的手,声泪俱下道,“儿子不孝,让父亲操碎了心啊”

谭盛礼:“”

谭家怎怎怎怎么生出这般厚颜无耻的人,耳朵聋了,没听到他的话吗?

“滚。”这次,谭盛礼的声音抬高了些,清晰听到磨牙的声音。

哭得泪眼婆娑的谭振兴眨了眨眼,满脸困惑,回眸瞅了瞅屋子,转过身来,茫然地轻声细问,“父亲,你在和我说话吗?”

不怪他没反应过来,为了他死都舍不得死的父亲如何会骂自己滚,约莫是幻听了,他抹了抹眼泪,停止哭泣,静静地在床榻前。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岁月待他的父亲向来宽容,不曾在脸上留下痕迹,大病几日后,眼角显出细纹来,直挺的鼻梁两侧也起了褶子,再强悍的人也抵不过病痛的折磨啊。

正想着,外边传来脚步声,“相公,父亲醒了吗?”

来人是谭振兴妻子汪氏,她体态肥硕,气色不是很好,想想也是,正胆战心惊地坐月子呢,公公突然掉池子里去了,村里人都说她生了两个闺女不讨公公喜欢,气得公公跳水自尽,她哪儿担得起这个骂名,月子不坐了,急忙尽心尽力地服侍老爷子。

见是她,谭振兴眉头皱了皱,眼底难掩不耐,他与汪氏成亲快四年了,孩子生了俩,可都是女孩,女孩没法继承祖宗遗志考科举,他愧对谭家老祖宗啊。

汪氏知道生女儿遭丈夫嫌弃,她毕恭毕敬唤了声父亲,搁下手里的鸡汤,悻悻地退了出去。

刚盛出锅的汤冒着热气,葱花味扑鼻而来,谭盛礼的肚子不受控制咕咕叫了起来,声音在安静的屋内分外响亮,谭振兴回过神,忙弯腰搀扶谭盛礼坐起,“父亲,饿了吧,快喝点鸡汤。”

谭家自诩为书香门第,尽管没落,谭辰清骨子里仍是个清高之人,不允许家里种地养鸡,嫌累嫌臭,小秦氏活着时在村里租了个院子单独养鸡,能捡几个鸡蛋吃,小秦氏不在了,家里的吃穿用度全靠花钱买,而且谭辰清要求多,不吃鸡脚猪脚鸭脚,只爱鸡肉,没有骨头的那种。

谭盛礼不是个重yu之人,可谭辰清这具身体闻肉香而知肉味,汤匙喂到嘴边就不由自主地张嘴。

鸡汤炖得浓郁清香,入口满嘴留香,鸡肉软糯入味,小碗鸡汤被他喝得干干净净,望着连葱花都不剩的碗底,谭盛礼脸色难看起来,记得不错的话,半个时辰前刚吃了碗鸡汤面

见他皱着眉,脸色阴沉,谭振兴以为他没吃饱,赶紧端着碗出去,又盛了大斗碗鸡汤进屋,谭盛礼脸黑,“你干什么?”

低沉阴郁的嗓音吓得谭振兴双手抖了抖,碗里的鸡汤洒了些出来,手背沾染了几粒葱花,他楚楚可怜的望着神色幽暗的父亲,“父亲不是没吃饱吗?”

谭盛礼:“”

谭振兴不知道自己哪句话不对,因为他父亲又发了狠地捶床了,边捶床边蹬腿,嘴里低低地咆哮怒吼着,谭振兴心下讪讪,站在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父子两就这么隔着几步距离僵持了两刻钟,最后,谭振兴是在一道压抑的怒骂声中灰头灰脸退出去的。

他没有幻听,父亲确确实实骂他滚。

从小到大,他从没见父亲发这么大的火,是怪自己没有在他落水时及时拉他吗?

不是的,父亲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必然不会因此生气。

想了想,貌似从汪氏露面后父亲脸色就不对劲,是了,是汪氏,汪氏肚子不争气,又生了个闺女,父亲总说自己天资愚钝不是读书的料,因此不曾把振兴家业的重担交给自己,而是让自己早点成亲,为谭家开枝散叶多生几个继承家业的儿子,汪家乃普通农户,家里父母兄弟目不识丁,胜在兄弟多,父亲看上的就是这点。

结果,汪氏没有传承她娘生儿子的好命,给谭家生了两个姑娘。

父亲是觉得谭家子嗣单薄,无人完成祖宗遗志吧。

谭振兴端着汤碗,怔怔地站在屋檐下,满脸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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