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怎么会在意这些翻脸的狗和无谓的人?我吹着口哨,我躲着石头,我压抑苦情,我让自己快乐。当年大哥出门时大哭大闹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老爹用碗口粗的木杖招呼在大哥身上,硬把他打出去,还没收了红薯。

老娘去世的早,我也不用看她伤心,免得互相牵挂。真可谓:“外无皮肉苦,内无伤心处。”从而,我也就不像大哥那样哭天抢地、丢人败兴。生日这天,出门流浪,文有智走得顺顺利利、喜庆平和。

……

当年我还小,得知自己也要经历大哥一样的事情,曾偷偷问过我娘:为什么老爹非要赶我们走?她说祖上有此规矩。我又问:为啥打扮成乞丐还只给三个红薯?娘说祖上有此规矩。我又问:那为啥不让在城里呆着,非得离开安城还不让回来?娘说祖上有此规矩。我费解:什么破祖宗,立这么个破规矩?这句让文老爹听见了,他亲自示范,什么叫做规矩。

可至今,也只有屁股明白。

也不知道大哥、二哥和五哥眼下过得好不好。之前有人在西边见过大哥,说他成了个真正的乞丐。在我印象中,大哥木木讷讷,让干啥干啥,保持乞丐身份,一点也不意外。二哥比大哥小两岁,从小就很淘气,出门那天他大骂脏话,见一个宾客骂一句,爹很没面子,更加不喜欢他,给了三个烂红薯,二哥毫不介意,呛了爹几句,被恼怒的老爹乱棍打出门。二哥哈哈大笑,躲开棍子扬长而去,可谓潇洒之极,令我十分佩服。这样的人是不会饿死的。二哥还违背祖训,捎信给文老爹。老爹看完,大发脾气,至于写了啥,谁都不敢问。

隔开被我爹硬生生当做男人一般排了序的三姐四姐,去年比我年长一岁的五哥也离开了。他喜欢喝酒吟诗,为人潇洒,从不攒钱,十分不靠谱,说不定早饿死了,所以他娘哭得最伤心、最持久。去年老五出门时,鞭炮不放、宾客不请,因为我老爹不喜欢读书人。那天,我亲自送老五出城。哥俩从小玩到大,毕竟有感情。老五那天没有显出任何落寞,洒脱地在墙上赋诗一首,边走边吟,往城外去,让我随意跟着。看热闹的乡亲们不识货,对他竟有些挽留之意,也不知这小子哪儿比我强。

轮到我的生日,文家大宴宾客,倒不是因为我爹多么待见我,而是人情世故使然。乡亲们一听说“安城一害”文有智要离开了,不少人提前几天就把礼送来,都盼着我滚出安城。我看他们自己儿子过生日都没这么上心!更过分的是,不少没给请帖的人也来上礼,摆明了唾骂老子!盛情之下,文老爹多摆了几十桌,张灯结彩,举城同庆。

唉,安城百姓共同举杯庆祝我滚蛋!虽然我已经无数次想象过这天的情景,也惧怕过也期待过,却没料到是这样。

我躲避着石头和唾弃,装作无所谓,其实心里失落得很。

……

然而,此刻蹲在马厩里,趁着昏暗的油灯写游记的我,已经把中午的失落心情放在一边。此刻,游子之苦已然变成浑身尿骚。

……

继续说回。中午时分,我躲开人人狗狗,七拐八拐到了北城门口。城门守卫是本族大伯,我从小就跟他熟络,常给他送吃送喝。大伯挺舍不得我,黑白不分地暗暗塞给我一把匕首,让我防身。跟他聊了几句,他动了感情,说漏了嘴:“你爹自己造孽,却让你们这些小子遭罪。”这一句彻底推翻了“祖上规矩”,因为大伯家就没这样。他家“有”字辈“金银财宝”四兄弟,虽说个顶个短锉,但都在安城呆得好好的。四人小家小业、子女成群,苟且得令人鄙视,却强过文老六这般德性。小时候,他们事事处处不如我,现在一比,他们反倒光耀门楣。这么一想,便觉得大伯同情的眼神里藏着揶揄,揶揄中有深意,深意旁懒得擦掉的眼屎,显得神秘莫测。我唾掉最后的亲情,对他说,还没落脚处,得赶快走了。说完便不再多话,径直离开城门往北而去。

这一天真的来了,我有些恍惚。身背破布兜,内含破衣草鞋、笔墨纸砚,身怀三枚红薯、一把匕首,乞丐般出来飘荡。

不知不觉,安城已远。十里亭空无一人,隔着亭子向北眺望,远山孤独,近水寂寥。我期盼中的景象落空了。前几日,跟我称兄道弟多年的一帮混蛋,吃着老子的酒菜,说永远都是好兄弟,酒后还洒了几滴泪,约好要给老子践行,今天却一个都没有来。

真是群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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